夜已深,魏水河畔的铁匠炉依旧火光熊熊。
新梅主动留下帮忙拉风箱,新娟把狐脸儿少女背在背上,送回了王家北院,又去十字街口等大砖头蹑手蹑脚溜出来,一路嘀嘀咕咕咬着耳朵,折返了回来帮忙。
新梅新娟两个人替换着拉风箱,累的都抬不起手了,沐江和大砖头手里的铁锤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打铁是个力气活,也是个考较火候的技术活。从铁锭到打制出成品,煅烧、锻打、淬火,要重复许多遍,一次的疏忽,火候掌握差了,往往就要前功尽弃。
狐脸儿少女代表王家跟县衙重新商议了制造铁器一事。
原有的口头协定,三七分账,明知道王家吃了大亏,她也没有改动,只是要求双方签订正式的契书,她亲自书写契书时顺手添加了几条补充协议。
在补充协议里明确了工时,自王家接到物料算起,必须在二十天内,依照王家和县衙商定的品类和数量,交付制造好的铁器。
无论因何原因,发生了延期,每延期一日,赔付县衙所定铁器总额一成,作为惩罚。。
与之相对应的,协议里也添加了对王家提前交付的奖励条文。 狐脸儿难得大方了一次,将奖励的起始时间大幅提前,王家接到物料之后,第十天完成县衙的订单,每提前一天,县衙提高一成报酬。
账面上,王家晚交货一日,罚七成的一成;提前一日,只奖励三成的一成。似乎.........狐脸儿串通了亲大哥,在坑王家呢。
新梅新娟绕不过其中的弯弯绕,只知道契书签了,说啥都是虚的,早完工早了事,交货不能延期了,是要赔钱的。
通向县城的土径上有人大声的吆喝着辕马,听嗓音,是蛋头县令赶着辆马车,摸黑跑了来。
马车停在铁匠炉旁,县衙四个官老爷一个不缺,从马车上跳下来。
“你们回去歇着吧!”蛋头县令弯腰抢过喜娟手里的风箱手把。
噗、哧!噗、哧!拉了起来。
抬头瞧见苏密伸手想要接过大砖头手里的黑铁锤。急忙提醒道:“主薄大人,您可千万别逞能,瞧着大砖头耍的轻松漂亮,以为自己也行!别说没人提醒你啊,那柄锤子有古怪。”
铁浮屠冲阵,讲究的是胯下甲等大马,人马俱甲,手使长刀大戟重兵器。
刘茂在军中使用的卜字大戟重量有八十斤,放在铁浮屠全军,分量也能排进前十。
白天接过大砖头手里的黑铁锤,就知道大意了,面子上还磨不开,咬牙硬撑着抡了十七八锤,手软的差点脱了手。
因为同龄,都是在福禄街那个家长纵容孩子崇尚武力,
鼓励以武力解决矛盾的氛围里长大。
刘茂知道打小就极为不合群的苏密,武力值可不低,在
他们那一茬的孩子里,属于顶了尖的三五个孩子之一。
隔了多年,又凑在一个锅里吃饭,苏密虽然没展露过武力,刘茂还是认为,苏密不可能放弃习武,气力起码不会比自己差太多。
所以他会提醒苏密小心,却不是嗤笑他不自量力。
“难道这铁锤头是玄铁打造?”苏密试着挥了几下黑铁锤。
沐江憨笑着,摆头示意他,跟上他手里铁锤的落点。
苏密运动内息,保持着呼吸稳定,连续抡了百十下,就停下手,放开锤柄,甩着胳膊,“不行了,不行了,两个手臂都麻了。”
高晋接过铁锤,抡了三十多下,就弯着腰,呼呼的猛喘着气。
小叶早就尝试过,也不再凑热闹,从怀里掏出个酒瓶,讨好的递给沐江,“沐叔,喝口酒,歇一会。”
苏密趁机拿起沐江用的小一号的铁锤,夸张的叫道:“哇!
沐叔用的这柄锤更古怪!比起那柄大锤轻不了多少。”
刘茂以为他在搞怪,起身单手抓锤柄,“嗯!”了一声。另一只手忙伸过去,一起使劲这才没让提在半空的锤子脱手掉在地上。
刘茂由衷的赞叹道:“沐叔,你好绵长的力气!”
沐江无声的笑笑,眯着眼,小口品着小叶送来的烈酒。 忽而皱起了眉头,抬手,快速的冲小叶做出了一串手势。
大砖头帮着解说道:“沐叔说,这酒糟蹋了粮食和好水,问是谁酿的?”
小叶神情变得扭扭捏捏,低头抬手,指指县城西北角。
大砖头憨笑道:“我知道,这酒是你媳妇儿,聪聪她家酿出的。”
苏密伸出手,请沐江在手心倒了几滴酒,用舌尖舔了舔,卷起舌头品咂了,又仔细闻闻,说道:“这酒还行吧!在不知名小酒坊出的酒里面,算是很不错的货色了。”
沐江摇了摇头,把酒瓶丢给了一双贼眼盯着酒瓶不放的蛋头县令,一摆头,示意大砖头,接着干活。
刘茂往嘴里倒了口酒,吧嗒着嘴,学着苏密说话的腔调和生态,说道:“嗯!确实还行,劲道够足。”
高晋笑骂道:“你个丘八,懂个屁!就知道喝烈酒,这酒糟口,明显是酿造时流程不够精细。”
....... ......
买,买买,买买买!我们全买了!
苏素一早就堵着大哥的卧房门,把房门敲得山响。
苏密四人帮忙打铁到寅时,累得手软腰乏,商量好了,四人今日休沐半日。
苏密迷迷糊糊抓起竹婆子砸向屋门,嘴里含糊不清的骂道:“那个讨命鬼!滚开了”。
门外,仆妇宋娘子见小姐挑挑下颌,忙替小姐回话道:“老爷,是大小姐。”
两个呼吸后,苏密衣冠整齐的拉开屋门,一脸的惊喜,“妹子你来了! 宋娘子,快点了,烧水,给大小姐泡茶。”
苏素冷着脸,摆手示意宋娘子忙自己的去,不必招呼她。等宋娘子出了屋门,狐脸儿少女神情哀怨,唇角抽动着,盯着大哥。
苏密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忙摇手讨饶,“妹子,哥错了,哥知道错了!”
狐脸儿上忽而笑意纯美,甜甜的,淡淡的,有些羞怯,有些忍不住的开心。
“逗你玩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少女笑声响亮,露出一口白亮的贝齿。
转着圈将这间屋子扫视了一遍,看布置原本是间书房,苏密添了张窄榻,成了一屋两用。
把摊在书案上的杂物推向一边,努力踮着脚尖,半边屁股搭在书案上,一手按在桌案,扭了扭腰,坐稳了。
侧过身子,拣选着手边书架上的书籍。
“这几本,我拿去给王小石读读。”
苏密翻了翻妹妹挑出的书,全是游记风物之类的杂书。
“喏,给你的。”苏素把藏在袖中荷叶包递给苏密,苏密早就问到了肉香,忍着不让口水流出来,很是辛苦。扯裂荷叶,露出的是油汪汪四条兔子腿,抓起一个就塞进了嘴里,三五口就把一条肥大的兔腿送进了肚子,砸吧砸吧嗝,又拿起只塞进嘴里。贪婪的模样,让妹妹瞧在眼里,差点落泪。
“我可怜的哥哥呦!”狐脸儿少女去堂屋里倒拎了壶凉茶,倒了一杯,递给哥哥。
瞬间又变了脸,似笑非笑的说道:“主薄大人,兔肉可不能白吃哟。县衙放出来的商铺,我们买,买买,买买买!要全买了。
你不许从中作梗,也不要让他们几个,坏了我们的大事。”
苏秘有点晕,真不知道哪句才是真话。
“呵呵呵!好了,好了,不和大哥开玩笑了。
铺子、田地、宅子我们都会抢着买下一些,我这边想想办法,尽量用粮食和县衙结算。
怎么样!? 哄抬价格,还帮你们解决县库没有库存的大问题。”
苏素给自己也倒了杯凉茶,润了润喉咙,大度的说道:“看你饥一顿饱一顿可怜,暂时就不跟你计较,一而再出卖我,而且呢,妹子我以德报怨,还要送大哥份富贵!
给你们几个搞了个能吃好吃饱,还有酒喝的地方,县衙的官老爷们怎么能象群叫花子呢!?”
苏密灌了一大口凉茶,毫无苏家大公子形象的用衣袖抹了抹嘴,心急的问道:“不会违反爹他们定的规矩吧?
我可是踩着规矩边上,打过了几个闪了,再要来一次,我们哥几个这几天吃的苦,受的累,白瞎了不说,回去也是灰溜溜,在老家伙面前,抬不起头了。”
他一提起算计了家里,狐脸儿少女霎时间敛起了笑,冷哼了一声;“哼! 书我拿走了,这个留给你,谁让你是我哥呢! 小妹子被亲大哥卖给别人当牛做马了,还在低三下四的求人帮大哥。
哎!生了个好命的哥哥,不打搅您享福了,你命苦的妹子,该去当牛做马了。”
狐脸儿把几本书抱在胸前,像是抱着被悲痛击碎的小心肝,一副弱不胜衣,伶仃可怜小模样,耸动着肩头,小跑了出去。
苏密追到屋门口,抬抬手,欲言又止,苦笑着走回屋,来不及坐下,忙抓起妹妹留在桌上的那张薄薄的纸。
一目十行扫视而过,顿时,跳着脚窜到了院子里,正要出门,忽然想到了点事,顺着靠在院墙的梯子上了墙头。
蹲在墙头,双手笼在嘴前,喊道:“高晋,高县丞,高晋.........高县丞,有喜事,大喜事啊!”不见人应声,扶着墙头跳进了隔壁院子。
一阵砸门声后,先是苏秘叽哩哇啦,然后两人低一声,高一声,有问有答。
高晋拖着长腔“嗷~~”的吼了一嗓子。边系着袍带,边走出了房门。
也象苏密方才一样,找梯子上墙,俩人又翻进了隔壁刘茂刘县令家。
这回花费的时间多了些,足用了半刻钟,俩人才在下面托起光着膀子的刘蛋头上了墙头,显然刘县令翻墙的技能,远不如骑马,从墙头跳进小叶新家,象天上掉下了块大石头,“轰隆”一声。
小叶贪凉,在院里支了张竹榻,浑身上下赤条条,只穿了条兜鼻裤。
被惊醒后,腰杆一拧翻身站了起来。从榻下抽出铁尺,喝问道:“谁!”
“哈哈哈!兄弟,好事来了!”刘茂过去一把抱住小叶,吓得小叶双手垫在胸前隔开刘茂毛茸茸的胸膛,死命向后仰着脑袋,躲避着光溜溜的蛋脸。
高晋和苏密蹲在墙头,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二人。
小叶被他俩看的又羞又恼,嚷道:“撒手,快撒手,有事说事,你快撒手!”
苏密和高晋跳下墙头,三人围着小叶,嘀嘀咕咕。
不一会,小叶抱着脑袋,蹲在地下,痛苦地呻吟道:“花出去一百贯,钱自己又回来了,还要多出一间酒楼! 当官的
想赚钱,也太好赚了吧!”
刘茂一脚踩在竹榻上,五指叉开,晃了晃:“亲兄弟明算账,还是分成五份,加上阿信,哥五个一人一份。”
小叶眼睛往隔壁空着的宅院看了一眼,咬咬牙,站起身来;“我这就穿衣服,出去借钱。”
高晋伸手拦住他,笑的见眉不见眼;“咱们有钱! 刚刚好,一百贯。 你忘了? 窦望没收铁料和炭石的钱。”
怕小叶再在钱上纠结,苏密催促着小叶快穿衣服,赶快去县衙,让石典吏把西门内废弃的驿站,还有西门外准备发卖的临近官道的五亩地都先压在手里。
“让我去可以,但有个条件。” 小叶开始试着跟这三个上官老爷见外了;“驿丞轮班。”
西魏历来各县驿站的驿丞由县衙官员兼任。吏部行文里并没有明确指定由谁兼任,都是各县官员内部商定。
兼任驿丞虽说事务多出一块,可是驿丞是个肥差呀! 各县官员是抢着要兼任,唯独现今的汉阳县四个官员,费心吧啦的往外推, 推来推去,忽悠着让小叶接了。
刘茂猛地一拍大腿:“行,阿信回来了,哥五个轮班!”
“不行! 班头不在吏部行文的官员之中。”
见小叶梗着脖子,犯了死认律法的倔脾气,苏密和高晋连忙和稀泥,“你说了算,咱哥四个轮,就咱哥四个。 快去找石典吏,晚了,那两处地方出去了,就耽搁了发财! 快走,快走!”
三个人把披着袍子的小叶,推出院门,好心的帮忙锁了门,锁头发出脆响“咔哒”,高晋和苏密蓦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呵呵的笑了起来。
刘蛋头稍晚一刻,也反应了过来。
高福和喜娟喜梅,昨晚住在王家北门的宅子。刘茂、高晋加上小叶,都一个样,单崩一个人住在家,谁屋里也没留个开门的。
仨人去巷子最里面,大力的拍打苏密家的大门,进了院子,高晋和刘茂相互大声调侃着,上梯子,翻墙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