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琦眼神清澈,缓缓的点着头。
他再次端正了跪坐姿态,“大柱国或许会问,为何一直以来都不知道灰犬有如此大的能量?
郝琦若是说,卫国公府派出的焦挺校尉和宫中的孙公公,都只不过能调用灰犬不到两成的力量。
真正能调动部灰犬全力量的只有陛下和娘娘。即便是如今,也亦然是。 大柱国就不会诧异了。”
他双手伏地,行了个正式跪礼,话语里感情饱满,说道:“郝琦原本无意灰犬的差使,是因为陛下和娘娘错爱才加入灰犬。
陛下将郝琦视为心腹,娘娘待郝琦更是如同至亲的长姐,郝琦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报答为陛下和娘娘。
娘娘生前曾给娘家卫国公府预备了些东西,留在郝琦手里;如今已经无足轻重了,稍后郝琦会呈给大柱国。
陛下最后的一段时日里,曾召见郝琦,对于灰犬的未来,做出过一番安排,陛下明确要求要郝琦,不要急于将整个灰犬交给太子。
至于最后交给何人,陛下设定了一些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条件。
必须是将整个三河口囊入西魏国控制之下。
二位大人,见过郝琦方才的演示,当知道,以灰犬真实的能力,在京都几乎没有探察不到的消息。
而陛下和娘娘分别托付给郝琦的事,近期也将都有了结果,所以,郝琦想要完成陛下和娘娘的托付之后,退出灰犬。
至于为何不与仆射大人提出,原因很简单,他并非是完成陛下夙愿之人。
陛下亲口交代郝琦,灰犬乃是国之利器,当交于执国柄之人,方能助我西魏布武天下!
否则,所托非人,则会致使西魏国内乱加重。”
郝琦简单的一番演示,已经让慕容坚明白,、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藏藏掖掖都是多余。
他索性放开了心怀,直言道:“灰犬离不开你居中调度,我不会放你离开灰犬。
我也调查过你,你曾经宁愿做一小吏,也不想长留在灰犬。
朝廷需要灰犬,我会尽量改变灰犬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首先,灰犬将成为一个朝廷重要有司,你不用离开灰犬,就能拥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郝琦微一思量,苦笑着摇头道:“如今的灰犬,已然强悍如斯,若是依照大柱国的意思,必须再给灰犬增加大量可摆在明面上的差使,结果灰犬只会更加庞大,力量更加恐怖。
郝琦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冯玄道插入道:“郝琦,你可知苏仆射如何评价你的吗? 苏仆射说,大材小用!
以你之才,可为一府牧民首长,也可为朝中宰辅重臣。
原先我还不信,今天见了你本人, 我相信了。
同时也明白了陛下和娘娘何以将万钧重担交托给了你。 明大义,知进退,不贪恋:礼智信义勇,这些你全都做到了,都做的让老夫叹为观止。”
郝琦躬身道:“郝琦少年时曾受教于仆射大人,仆射大人这是对自己学生夸大的夸赞,实在不足为信。
郝琦自以为,勉强可为一县主薄,恳请大人们成全。”
冯玄道侧过脸,望向慕容坚,见慕容坚轻轻点着头,这才接着说道:“既然你开诚布公,老夫和大柱国也开诚布公。
老夫已是耄耋之年,唯有亲眼看到万里山河一统,干戈止息,亿万百姓安居乐业,这一个夙愿。
所以会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换一个西魏国雄起的机会。
没错,你面对的大柱国就是当今西魏国真正的主宰。
老夫甘于臣服大柱国,是因为倾服于大柱国的雄心,所以你大可不必因手握重权而忧心。
大柱国与陛下一样,放眼看向的是整个天下,他广阔的心胸容得下万里锦绣山川,又如何容不下一个郝琦?
关于灰犬的将来,大柱国有两种设想。
其一,调你入尚书省任尚书右丞,以灰犬为基础,分出配合兵部的谋间司,配合刑部和御史台的靖安司,以及本部广安司。 这个方案是直接将你一步送入中枢,推上辖制三司的位置。
第二个方案,依旧以你主导,不拆分灰犬;对外只公布成立广安司,冠以负责收集民情的名义,挂在尚书省,由我暂摄掌令负责协调各方,你则任佐贰官司丞,如此一来,做着同样的差使,你的官品却会低数级。”
郝琦抢着说道:“郝琦认为,第二种方案极为稳妥。”
慕容坚起身扶起一直以君臣正式问对的样子,跪坐着的郝琦,惋惜道:“官品要低不少呢! 就不再好好想想?”
郝琦仰起头绽出个明媚的笑容,语气轻快的说道:“不必了,能不天天钻地下,郝琦就十分满足了。”
“哦,这地底下就那么恐怖?”
“郝琦不好讲,不然您们亲自下去看看?”
“既然来了,肯定要亲眼瞧瞧。”冯道玄像个老小孩,表现的极为好奇。
“还是稍稍等一会,让下面清理清理,到了正午阳气最盛时再下去。”郝琦为二老续上了茶,“另外,郝琦对大人们最近的一些安排,也有些意见,想提请大人们。”
“你快说!”一听郝琦这个比起他们更明晰形势的明眼人,有意见提出,二老立时来了精神。
这段时间对于他俩,其实也是一种煎熬。
夺宫之变前,两人并没有联合商议出一个统一的行动规划;在此之后,俩人也只是共同藏匿着秘密,勉强应对着后续发生的一切,既无法知道应对的方法方式是否妥当,还不能摊开了和苏焕等被他们选出来的年轻干臣们分析讨论。
郝琦舔了舔嘴唇,说道:“朝廷这边,暂时还不能让人看到安定局面。
昨日清查灰犬,查获了一批以前不曾暴露的密谍,连夜突击讯问的结果,已经有朝中重臣的影子。
以如今灰犬的状况,自身就被多处渗透,可信任的人手严重不足,全部彻底,斩断密谍向外输送情报的渠道,显然不现实。
我想,既然堵不住,不如集中精锐,有选择的切断密谍情报传输线路,同时将迷惑敌人的假情报输送出去。为朝廷大军争取主动。”
“这个想法不错,我这就派人知会苏仆射。”慕容坚对郝琦的提议大加赞赏。
“大柱国稍等。
您们故意制造的一个假消息,我可能要花大力气帮着弥补漏洞,还需要尽快让潜伏的密谍信以为真,将之传送出去。”
“哪一件?”
“您二位老大人,同而不和,各自在朝中培植党羽。”
“哦!是这件呀。你尽管放手去做,需要我们做什么,现在就提出来。”
“首先,为了防止泄密,被滞留在宫里太液池中的人,必须全部交给我。
方才您们也看到了,只是有了信鸽一种办法,池水就根本阻拦不住消息的传递,密谍传递消息的办法,可绝不止信鸽一种。
而且,我这里已经查实,确认了,那些人中间隐匿有他国安排的暗探。
人交给灰犬,顺藤摸瓜,来个一网打尽,还是将计就计,利用他们将假消息传递出去,都不能再拖延时间。”
“这个好办,拿我的手令去提人就行了。”
郝琦苦笑道:“事实是很难办。如今灰犬真正可靠可用之人严重不足。”
他抬手指向另一座木塔,“蒋爷是齐爷爷担心我这一段时间的安全,求来保护我的,他刑讯的本事可说是西魏国第一人了。 可按着灰犬的规矩,蒋爷是不能进入地下的。
另外,还有一批人手,是我依照娘娘的指令,暗中网罗,培养的可用之才,顾忌身份,暂时也无法进入灰犬本部。”
“怎么会这样呢?”冯玄道皱眉道。
郝琦起身指着塔下:“您们看,守卫这外围和地下出入口的,都是我向苏仆射讨要来的内宫侍卫,他们领到的命令,是只认仆射大人手令定下的规矩。。
但是,这批密谍需要隐藏身份,被他们层层甄别,也就失去了隐秘性。”
在慕容坚爽快答应替郝琦解决问题之前,冯道玄抢先问道:“你在灰犬在册人员之外,发展起来的这批人员,靡费不小吧?”
郝琦似乎被人提起了得意之事,心情很好,微笑着摊开了手,眼里闪动着骄傲的光芒:“我要说当初娘娘布置这个差使给我,打一开始我就向娘娘保证,不动用一个铜板的国帑,大人们信吗?”
“养大批密谍,而不用国帑?!”
“富有朝天大陆各方消息,还找不来钱,多丢人!”郝琦实现了多年的愿望,心情大好,竟有心和两位老大人说笑。
郝琦不经意流露出的孩童般轻松随意,引得慕容坚脑子里一闪念,陡然问道:“你以前和娘娘说话,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轻松随意?”
郝琦忽然眯起了眼,斜歪着头,强忍着眼底突然涌出的泪水,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慕容坚走过去,轻轻拍着郝琦后背,低沉的嗓音说道:“她没告诉过我这个父亲,她竟是把你当做了自己至亲的弟弟看待。孩子,你对的起她对你的托付,你是个好孩子。”
郝琦深躬一礼,片刻后,肩头停止了耸动才直起身来。
福禄街西门府正厅。
西门翰泪水滂沱,身子软的竟连三岁的孩童都抱不起来,只得蹲下身子,将儿子和妻子环抱在怀里。
数万南府大军,最终护着主母幼主来京城寻找戴罪主公的竟只有区区二十四人,反倒是一直少有来往的岳家,举家十三口一个不少。
耿庆忠抖抖衣袖,揉揉酸涩眼睛,沉声“哼”了一声。
见女儿女婿一家三口还抱在一团,厉声道:“梅娘,带着春山先回后宅,我有话和女婿说!”
西门翰想象不到,文弱的岳丈竟有着大将军杀伐果决的一面。
“耿某带着全家而来,图的不是西门氏的荣华富贵! 无论以前你以什么手段,让梅娘成为你的发妻,你对梅娘的好,对耿家的照顾,耿某都感激不尽。
耿家进京,就一个目的,保住你的性命。
夺官罢爵都不要紧,只要留下性命,耿家一群教书匠,即便收入微薄,总能维持你一家三口日常生活所需。”
西门翰小心的问道:“岳丈,您的官职?”
他和梅娘成亲时,岳父是府学的教习,以他在南府的权势,动用手段,本来不难把岳丈推举到一郡主官。奈何,岳丈就甘于做一个穷教书匠,西门翰使足了力气,顶了天,也只给岳丈谋取了个七品的府学副山长。
耿庆忠坐的腰板笔直,神情肃然,说道:“情有远近,事有轻重缓急,只能先顾着你这头,我把官印挂在梁上,辞官了。”
西门翰仔细查看,在岳父脸上,没找见一丝惋惜。
心内感动,却努力保持着平静,隔着两人间的茶几,俯身低声道:“陛下今早召见小婿,训斥一番,最后,认定小婿只是一时被奸人蒙蔽,依旧是可用之才; 已颁下诏令,赦免小婿私自调动军马的罪过,即日起,移任兵部右侍郎。”
耿庆忠手里的彩绘薄瓷茶盏,“当啷”,脱手掉在地上,碎了。
他虽然远离京都,却也知道,兵部侍郎品级与别部尚书平级;若非西魏国这样六镇割据的国朝,地方大员入京直入中枢,就算是曜拔!
耿庆忠缓缓神,忙问道:“陛下是不是给你个虚职,暂时安抚南府,等平定了叛乱,再追责?”
“岳父放心,陛下不会追责了。
这次小婿移任兵部侍郎,是仆射苏焕首荐,兵部尚书高寿亭,吏部侍郎冯意,户部侍郎冯喆,刑部侍郎戴志成同荐。
陛下有感此次元氏之祸,决心剿灭元氏后,裁撤六镇,推行新兵制;今日召见时,责成高寿亭和小婿尽快拿出个方案。只是此事暂时尚不宜公开。”
耿庆忠捋着斑白的胡须,怔怔然,一时无语。
“岳父,您来的正好,这府里就需要您这样一个长辈。 您不知道,前两日,小婿被府里这些攀高踩低的腌臜货们如何羞辱。哎!”
西门翰起身深躬到地,言辞恳切,“岳丈,小婿恳请您,长留府中;府中人不分上下,事不分大小,一切皆由岳丈裁决。”
经过这次波折,感受过一番人情冷暖,西门翰心里有多失落,就对患难见真情的岳父一家有多信赖。
耿庆忠此来,是怀着解救女婿的念头。 尚在犹豫;帘幕后泪痕未干,面带喜色的梅娘,在儿子耳边低语一番,背上轻轻一推。
西门春山脚步踉跄扑出来,抱着耿庆忠的腿,奶声奶气的嚷着:“姥爷,姥爷,春山要姥爷留下陪春山!”
耿庆忠弯腰抱起外孙,一脸的慈笑,额头抵着外孙粉嫩饱满的额头,“老爷教你读书,读不好了,可要打手板! 春山怕不怕?”
“春山不怕,春山最会背书了!”
耿庆忠抬头看向西门翰,敛起笑容,极其严肃的说道:“我留下不是不行,但有一个条件。”
“岳父您肯留下,多少个条件小婿都能答应。”
耿庆忠深吸了口气,目光炯炯,盯着西门翰:“从春山开始,西门家弃武从文,我就这一个条件,你也不必急着答复。好好想想,明天再回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