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时节,南山的深处却是清幽阴冷,罡风猎猎。
在千丈岩壁间,有一溜凸出的横柱,向两边延绵不绝。
保存完好处,间隔两丈的粗壮横柱排列齐整,残缺处却是参差不齐,间隔也没个定数,最大的间隔更是在十丈以上。
是百年前太平公主府撤入南郡,烧毁栈道留下的残存。
猿猴绝迹,飞鸟稀少的绝壁处,,有一道青影在横柱间荡跳飞跃,向南前行。
刘青峰身后背负着一个大男人,已经在绝壁上连续荡跳了两个时辰,对这种行进方式越来越熟练,内息运行似乎还愈发顺遂充盈。
绕过一个山弯,眼前出现一块凸出的山岩。
恰逢正午时的阳光,短暂的落在了悬空在千丈绝壁半腰中的这块山岩上面。
刘青峰在洒满阳光的山岩上停了下来。
山岩打磨平整,曾经是被当做栈道上的歇脚处,
刘青峰紧贴山壁解开牛皮背篼的系带,将背着的黑衣青年放下。
刚解除了束缚,青年便急迫地想要站起身,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体魄,麻痹的双腿根本没接收到头脑的指令,意识在站起身,躯体却软瘫着靠在山壁上。
刘青峰解下腰间葫芦递给青年,蹲下身揉搓起青年的双腿。
青年似乎习惯于被人伺候,靠在山壁上喝了两口葫芦里的酒水,听着耳边山风呼啸,惬意的眯眼仰望着头顶一线蓝天。
转头盯着气息平稳的黑脸汉子,好奇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不累呢?”
“草民可担不起陛下这声师兄!”刘青峰话说的谦恭,语气却带着调侃意味。
不知是饮下的烈酒起了作用,还是被刘青峰触到了逆鳞,青年惨白的脸泛起潮红。
“活动活动,再试试。”刘青峰直起身子,和青年对视着。
青年尝试了一番,虽然腿脚能弯曲自如,还是酸软地无法独自站立起身。
他推开刘青峰伸过来搀扶他的手,示意让自己再缓缓。
刘青峰盘膝坐在青年身边,从怀里取出一包肉脯,抓了一把,将油纸包送到青年手里,一面往嘴里丢肉脯粒子,一面看着来路上残存的横木桩子说道:“陛下可是我的恩人,几日前的我,别说是背着个大活人,即便有飞虎爪辅助,这一路也不可能走的这般轻松。”
青年紧盯着刘青峰,等他一番咀嚼,咽下了肉脯,才新奇的问道:“你们修习仙法的不是不用吃喝吗?”
刘青峰笑而不答,在衣襟上蹭了蹭手,摘下腰间另一个葫芦,大口的喝了几口清水。
青年好意的递过手里的酒葫芦,被他抬手拦住,“这是老祖宗专门给你的,不是酒,是药。”
“老祖宗?难道你们是以老祖宗来称呼师父?”
刘青峰张张嘴,摇着手指,欲言又止。使劲挠了挠头,咂吧了几下嘴。
“嗯,啊!老祖宗让我路上跟你聊聊,可这......要一堆的解释,真麻烦。
这样吧,我先讲个故事给你听。你脑子里有了个大体框架,再聊别的。”
刘青峰贴着青年靠着山壁坐下,开始讲故事:“很久很久之前的远古时代,尚未开化的人族极为孱弱,妖孽纵横无忌。
在一座白云缭绕的山中,有一处仙境,居住着有一家人。
家里有一个本领高强的主人,和几个忠心耿耿的家仆。
后来,有两个决心拯救人族的青年人登门求学。
这个主人虽然悉心指导两个青年,却坚决不承认他们是自己的弟子,而是要求他们另辟蹊径,各自创造出一套适合强大人族的学识。
这两个青年离开这个家之后,一个收了七十二个亲传弟子,在东海之滨建了座书院;
另一个踏遍山河,降妖诛魔,验证所创道法。 最后登上龙虎山,建了座天师府。”
“这个两个青年人,是龙虎山首代大天师和书院的至圣先师?”黑衣青年脱口问道。
刘青峰点点头,接着讲故事:“这家的主人先后收了五个家仆,车夫是阿大,阿二是匠人,阿三负责照顾药圃,阿四随侍主人,小五是个女子,又是老幺,家人都宠着她,由着她种种花,赏赏景。
在两个学生和五个家仆之外,还有一个人和这家主人牵连极深。
这个人天资卓绝,学习任何学问都是一学就会,往往还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跟随主人学习了很长时间,依旧不肯离开这个家,反而以这个家的家仆自居。
结果,被主人撵出了这个家.......”
刘青峰突然停下讲述,眼里精光闪烁,望向斜上方。
在他们头顶十丈处,岩缝中生长的一株小松树,树干不堪一握,随着凛冽的山风摇摆不定的树枝上,一大一小,两个男子并肩坐着。
鬓染星斑的男子,腰间系着黑色腰带上插着烟杆,一袭天青色长袍,意态洒脱。
青袍男子迎着刘情山刀笀似的目光抱了抱拳。“山南郡,钱宇,失礼了!”
随后,手托着健硕少年的后腰,飘落在山岩上。
刘青峰背对岩壁,将青年护着,神色审慎。盯着二人。问道:“左手刀钱宇?”
青袍男子脚尖点岩石边,身姿凌风,洒然一笑,左手在腰间一抹,骤然有耀目的刀芒闪现,隔空劈向了数丈外的山崖,坚硬的岩壁顿时石沫纷飞,留下了深长的两道交叉刀痕。
刀光乍起乍落,青袍男子好整以暇的负手看着刘青峰,问道:“钱某非是假扮了吧?”
“这.......非人力所为耶!”瘦弱青年小声呢喃。
青袍男子视线落在面色煞白的黑衣青年身上,凝目注视,脸上显出讶异之色,视线又移回到刘青峰身上,仔细观看。
“道左相遇,既是有缘。自在,咱们也在这儿打尖歇脚。”
青袍男子从腰间抽出青竹为杆黄铜头的烟袋,压了一锅烟丝,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招呼同行的健硕少年,拿出干粮和刘青峰二人围坐在一起。
刘青峰左手拇指食指内曲,右手抱着左手,“穷家帮刘青峰,见过钱前辈。”
钱宇颔首致意,“刘小哥和这位兄弟,都是福缘深厚之人,有缘在此相识,大家便以兄弟相称。”
随同青袍男子的少年,有模有样的学着刘青峰的插手手法,说道:“山南,温自在,见过二位前辈。”
话音未落,少年后脑勺被青衣男子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懂不懂,就照着样子乱学一气。 人家那个手势代表的是穷家帮刘家的嫡系传人。”
少年揉着后脑勺,翻着眼皮,抱怨道:“你的亲传弟子是不是也有特殊的手势? 你咋没教过我!”
“休要聒噪!”青袍男子揉着少年的头,“你不是总是缠着我问,所学刀法源自何处?
安静的听刘小哥讲故事,答案就在故事里面。”
刘青峰眨了眨眼,笑道:“钱大哥,我要先提个条件。若是不答应,那我可就不讲了。”
青袍男子笑了笑,不以为意的说道:“你又不是专门讲给我听!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自幼修习祖上传下的江湖八法,近日才渐入化境。
你敢说不是抢先分得了一份蕴藉百年的武运,才能在不满而立之年就跨过了武道大门槛?”
转脸目光炯炯盯着青衣白面男子,“煌煌王霸之气,散而不息,你应该是西魏王宇文拔。”
宇文拔这几日听到的玄之又玄的言语,见识到的玄之又玄的手段,着实太多了。笑意苦涩,说道:“钱先生是否要将宇文拔擒拿,换取一场泼天富贵!?”
钱宇却未调笑宇文拔,反而正容道:“你来日成就,会不会远高于九五之位,终究要由你自己选定,
某家只能劝你,且珍惜这份大福缘!”
宇文拔愕然道。“你能看见我脑海里浮沉不去的红色符文和金色文字!”
当日宫中巨变,他还是保持着冷静,按着父王教过的方法,安排王兄穿着龙袍去惑敌,他独自遁着逃生密道潜出了皇宫。
密道的设计极为精妙,在他走过之后,幽长的密道就被落土整个封闭死了。
感慨于父王多年前设计的谨慎精密,仓皇逃窜的他又精神振奋,对宇文氏的雄起信心十足。
在密道尽头拉动机关时,还在想象着机关的后面,是父王留给他的万千勇士,正在等候着他,带领他们去夺回属于宇文氏的一切。
安德坊子爵府内室里,靠墙的珍宝架上,麻炎爵爷最喜爱的雕花玉瓶骤然跌落,炸裂的脆响,惊动了内院的仆妇。
麻爵爷被家仆从酒桌上紧急叫回了府,看着满院惊慌失措的家仆,爵爷大度的挥手让人都散了。
子爵府后园地下密室,麻炎打开了机关。
宇文拔多年以后再次见到老迈不堪的老家将,失望不可遏制的浮上心头。
失望之后,是波涛汹涌的懊悔。
在父王母后永远离去之后,是他,冷落了这些老家臣家将,任由外人侵夺了他们手里的权力。
父王留下来护卫宇文氏的根基,正是被他自己瓦解掉的。
幽居在子爵府后园地下密室的他,随着时间推移,被一个连接着一个的坏消息,打击的心若槁木。
他不怀疑麻炎的忠诚,也明白,依靠被自己亲手驱逐出权力中心的老家臣家将们,是无法夺回王权。
卑微的瘸腿老奴比小主子更加焦虑,因为他能信得过的老兄弟们,一个比一个潦倒,他找不到得力的帮手。
以至于他一再降低愿望,低到仅仅是保存家主血脉,也依旧没有十全的把握。
宇文拔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麻炎一瘸一拐下到密室,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裹在他身上那一刻,老家将丘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了的笑容。
那是一种暖阳般,让人心安的笑。
“小主子,一定要活下去!”老家将殷切温暖的嗓音,永远携刻在了他的脑中。
后来的记忆,有一段似梦似醒。
被从子爵府后园阴冷的地下密室带离,恍惚间,到了一 空旷处;周遭的空气竟然像流水般粘稠,明灭着红色卦爻和金色的文字,他正迷惑时,忽而被人按在额顶,另有一只白玉般光洁的手,竖立在他眼前,转瞬间不知变换了多少手印,骤然听到一声厉喝‘破’,他推举而起,象一支离弦的箭,直射向了夜空。
升上了都城之上,身后是万家灯火,他接着向上飞去,穿过了薄云,蓦然回眸,万里河山如幅锦绣画卷;他继续向上,向着璀璨星河飞去;他身前虚空中显现出一道坚韧的壁垒。
他看到身上骤然迸射出耀目的光芒,激射在身前的壁垒上,猛烈地炸出一波又一波金色黄芒。
,最后破开壁垒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不是响在耳畔,而是响在脑中,在骨髓里,在每一丝发梢里。那一瞬间他晕眩了过去。
宇文拔清醒时,按在额间的手掌已经不见了,脑海里多了无数片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
被绝壁之上偶遇的陌生人点破了身负奇缘,宇文拔脸上阴晴不定。
刘青峰嘴角上挑,以绝不肯认输的姿态,说道:“这位小哥自称姓温,又身带王蟒之气,恐怕小哥是公主府最被看重的晚辈,温老驸马的后人吧。”
“真有望气术!?”少年和靠着岩壁的青年互相打量着,却看不出一丝端倪。
“少问,多听! 都安心听刘小哥接着讲故事。”青袍男子如刀目光,横过二人。
“我有条件!”刘青峰毫不退让。
“说。”
“老祖宗让我把人送到南郡,找到您,由您接着送下一程。既然在这儿遇见了,人交给您带回去,我要原路返回。”
“行,接着讲你的故事吧!”青袍男子毫不犹疑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