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上任的北衙将军慕容林,巳时进了刑部大狱,申时尚未离去。
公事上他要把关押危险罪犯的地牢崩塌,以及在押重犯薛岳暴毙,向刑部官员交待清楚。
慕容林站在上风头,眼神茫然,看着地牢之上鼓出大包的地面和坍塌的门楼。
不等急忙赶来的刑司郎中毕畅开口,就丢出了一面令牌。语气强硬的说道:“凶犯薛岳自毙,烦劳郎中大人做个结案。”
见毕畅拿眼睛看向他身后,慕容林皱着眉,抬手指指毕畅接在手里的令牌,“郎中大人,某家是奉陛下诏令行事。”
毕畅笑着朝慕容林拱手施礼,道:“职责所在,八将军多体谅。”侧着身子招招手叫过一个吏员。问道:“还要多久才能清理出来?”
精干的中年吏员哭丧着脸,眨着眼,‘吭吭哧哧’答不出来。
慕容林身后的老牢头走出来,先给几位上官行了个礼,指着废墟上紧包着口鼻,不时跑到上风头,弯腰呕吐的衙差们,“大人,地牢废墟处溢出的空气太污浊了,先把人撤下来。”
指向白十步外麻石地面上,贯通了地牢的一尺见方的洞口,“污臭根源就在洞内,丢些火油等易燃之物进去,焚烧片刻,就可消散。”
“对,牢房内已无可用之物。 烧了!”慕容林说出‘烧了!’时,眼神狠厉的瞪着毕畅。
“下官这就去布置!”毕畅心领神会,返身去安排人手物料。
老牢头拎着袖子在鼻子前扇着,“八将军,换个地方说话,可否?”
自诩西魏武道第一人多年的慕容林,对五品的郎中不假辞色,对身旁弟弟老牢头却礼敬有嘉,抱拳回礼,“都听蒋头的。”
身高不足四尺,瘦骨伶仃的老牢头长着枣核似的一张干瘦小脸,满脸沟壑:一身皂隶黑衣, 衣领袖口处露出的里衣,白净的刺目。
慕容林刚从薛岳嘴里听来的消息,这个瘦骨伶仃的老狱卒是位八品起步的武道高手,一直以来就藏身在刑部大牢。
而且,六年前重伤薛岳,老牢头也参与了。
老牢头领着慕容林在深灰色高墙间东一绕西一绕,来到了一座望楼下,登上了望楼,慕容林这才看清楚。
这座望楼正好在地牢正东面,在上风头又闻不到一丝异臭,还把地牢废墟尽收眼底。
望楼内桌凳齐全,还支张窄窄的小床。
老牢头吩咐下去,不一会有狱卒送上来四个凉菜,两壶好酒。
其间老牢头向望台值班的两个狱卒仔细的询问过,方才从塔上看到的一切。
等狱卒退到外面,老牢头自顾自每样菜都夹了一筷子,连干了三杯酒,扬起脸示意慕容林自便。
慕容林并不觉得老牢头失礼,这是江湖礼节,先干为敬,也是告知你,酒菜里没有下药。
老牢头清清嗓子,说道:“慕容八爷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接着又补了一句,“咱家吃的是牢狱的饭,脚踩黑白两道,有些规矩八爷也知道; 所以咱家不能保证每个问题都回答,但只要是回答的,绝对不会有一句虚言。”
慕容林照着老牢头的样子,连喝三杯酒,每样菜都吃了一筷子,一面替老牢头斟满面前的酒杯,一面说道:“薛岳欲行刺大国柱和冯大学士,兹事体大,非是老八我不体谅您,实在是迫不得已,不得不探查清楚。
您老不怪罪,老八就感谢不尽,哪里敢为难您老。”
给自己杯子也倒满了酒,他双手端杯,礼敬蒋新青。行的是江湖晚辈的礼节。
对面,老牢头也双手端起酒杯,回敬,隔空虚虚碰了一下,俩人干了杯中酒。
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活跃,慕容坚话就扯开了。
“方才没您抢先把我丢出牢门,老八兴许就陪着薛岳一块走黄泉路了。”
被擒获的薛岳,已经由燕俱罗证实,是位八品高手。
对于急需招揽能与燕俱罗和章须陀匹敌的武道高手的慕容家,他就是一扇门,需要有人帮着把门打开了,将里面有用的东西统统挖出来。
被尊称刑部大牢老祖的老牢头蒋新青便是最好的开门人。
没承想,老牢头和薛岳竟是传说中的‘刑部四郎’的同门。
更想不到,薛岳四肢折断,又在汉阳县大牢被割去下体,缝合了上下尿路粪道,口鼻也封上,腹中灌满了黄豆冷水,给上整套‘封缸’。
黄豆发酵膨起,腹部臌胀如鼓,内腑皆碎的将死之人,竟还能施展频死一击。
老牢头一手扯着雪白的衣袖子,好方便拿筷子的手夹摆在慕容林这边的酱牛肉,见慕容林抬手要把盘子换到他这边,小巧的手里细细竹筷压在盘子上,“不必,不必,,,,,,”
慕容林三指捏着瓷盘边沿,没把盘子移动分毫。
他收了手,苦笑道:“蒋头,这些年您可是一直在看老八的笑话哟!什么西魏武道第一人,臊得慌。”
方才在地牢里,慕容林听薛岳和老牢头对话听得入神,陡然被老牢头拎着衣领甩出了牢房,撞在甬道石壁上。
往牢房里看,顿时被吊在贴十字架上的薛岳给震惊住了。
转瞬间薛岳脖子之下的躯干竟膨胀了数倍,腹部皮肤几近透明,还在快速膨胀着,皮肤下面刺目青光在流转不停。
没容他细看,老牢头紧跟着窜了出来,刚喊出:“走。”
“轰”一声巨响,随后罡风迫体,恶臭扑面,慕容林就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已经在地牢外的长廊。 眼前是灰衣黑刀燕俱罗。
“今天这事其实该怪咱家。”蒋新青嘬了口酒,摇晃着枣核样的尖瘦脑袋。
“六年前,咱家已经在薛岳身上失过一次眼,这次存着小心,前后上下瞅了个遍,四肢被打断,几大窍穴里还被人打进了钢针,上了大活‘封缸’,心里便失了谨慎。
这一松神,就又着了薛岳的道了。”
见慕容林欲言欲止的样子,老牢头放下杯子,整了整衣袖,一双小巧的手笼在袖中,干瘦的身子坐直了,仰着脸盯着慕容林,“八爷想知道薛岳的根脚,还是想听听咱们西魏的江湖事呢?”
慕容林为难的笑笑,“您老要是方便讲,您就多和我说道说道。”
“那就说说薛岳,顺带着多扯几句?”
“行行,您老边喝,边慢慢讲。”慕容林探手取过酒壶,替蒋青新空了的酒杯倒满了酒。
“说起薛岳就不得不说他的师承来历,方才八爷也听他讲了这一生的经历,为报淫妻灭门之仇,杀了东岳们九百七十一口,被江南官府江湖道追杀,一路逃亡到西魏国,虽有不实之处,倒也大半不差。
正如薛岳所讲, 刑部四郎最初不过是大秦刑部四个衙役。
不过薛岳对刑部四郎的传承关系也并非十分清楚。
在合称刑部四郎之前,送书郎和存书郎是一脉传承,来源于江湖。
咱家这翻书郎与寻书郎,则是来自横扫北地的冠军侯帐下的斥候。
刑部四郎是两脉传承。
大秦景阳帝南渡的时候,只有送书郎中的一位随船跟去了江南,另有一位送书郎则流落到了东魏。
去了江南的因对朝中某些人大为失望,脱离了六扇门,传下来的就是薛岳这一支。
流落东魏的,便是景阳单家。
慕容八爷兴许奇怪,捕快如何一转身变成了绿林道大天王?
这就和送书郎的差使有关系了。
大秦帝国疆域辽阔,律法中有流徒五千里,万里等刑罚。
送书郎的差使就是专门押解重要人犯去往帝国四边蛮荒之地服刑。
爬山涉水路走的多了,遇到的凶险多,结交的山上水里的朋友也多。
不然险山恶水处,遇到了强人,敌众我寡,次次都拿命和人拼,他们这一脉人早就死绝了。
所以论起江湖香火情,送书郎在刑部四郎里,面子最广,香火最深厚。往往是一趟差使还没出京都刑部衙门,一路上的朋友已经打过了招呼。”
蒋新青眼角余光瞧见西面有红光闪烁,他停了讲述,起身去看了眼西边关押重囚的废墟。
片刻后折回身拍着小桌面,感慨道:“江湖道,就是人情道!
呶!能在这鬼地方摆上这一桌酒菜,就是咱家一辈子积攒出的人情。”
感慨了一句,话头折回正题,接着说道:“薛岳这一脉,到了他的授业师父,就是他的岳父于青山,无论是武道还是江湖人脉,都远远不如先人。
这也正常。
上乘的武道除了外修筋骨皮,更注重一口内息的运行,巅峰大宗师内息瞬间能运行八百里,都是经过捉对厮杀磨砺而成。
寻常人出手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与人动起手来还是缩手缩脚。
和常常行走边荒,既要保囚犯性命,又要防着被劫走了囚犯,舍生忘死才能办好差使的解差比起来,对修习的武道的领悟,也就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到了于青山,领悟到的精髓,兴许连三成都不到了。一直这样传下去,他这一脉的武道传承,早晚会断绝了。
薛岳这小子要不是走错了几步路,还真有可能振兴他这一脉,成就个武道大宗师。 ”蒋新青惋惜的摇着头。
“他在江南日久,也不了解留在江北的刑部四郎后人具体的情况。
从江南逃到江北,先去找了名声最显的景阳单家,寻求庇护。
单伯长听他诉说的悲惨,又看他武功不凡,便想要保他。
不确定他自述的遭遇是否属实,既然是刑部四郎门内的人,也不好动用绿林道的人手,便通知了我们。
请寻书郎走一趟江南,寻查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单伯长的意思,真要是别人欺负到自家人头上,哪怕是和整个南梁江湖道来场大火拼,也是一定要报了这毁家灭门的大仇。
消息到了这边,存书郎本就和送书郎共生一脉,想着薛岳被南梁官府通缉又被江湖人士追杀,人在西魏这边,有百年禁制对武道上三品的束缚,比在景阳更加安全,就亲自跑去了景阳接人。
没想到还没到景阳县,薛岳已经打出了单家。”
慕容林听出来,一部分刑部四郎一直留在了大秦故地,武道境界似乎也都不弱于薛岳。
而且,提到那个关于封禁西魏武运百年的传说,态度十分的恭敬。
“存书郎到了单家,正好寻书郎也从江南查探回来,把薛岳所说的不实之处查的明明白白。
当年他和单伯阳所说,和今日他与你所说一样,关于他和涂刚结识的一段,有意一语带过。
实际上是他一开始就是冲着偷取涂家大摔碑手的秘诀。
至于他与涂刚二人未曾反目为仇之前,俩人结伴闯荡江湖,和涂刚干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事,更是只字不提。
‘血手摘花’不光有血手,还有摘花。
新婚妻子被淫辱虐杀,他理直气壮地要找涂家报仇,他伙同涂刚摧残的女子们的亲人,是不是也应该找他偿命?
所以,单伯长才会传下‘绿林追杀令’,要为刑部四郎清理门户。”
“以薛岳的武道修为,山野草寇能拿他怎么办?”慕容林没忍住好奇,问出口来。
“一个近乎圆满金刚境界,虽然在西魏内息运转受到压制,也依然难以擒拿。”蒋新青点着头。
“东魏绿林道中却不缺少奇人异士,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
只要不是陆地仙人,便是武道榜上的十大高手,也架不住整个绿林道的追杀。”
“什么?陆地仙人! 难道九品神到还不是武道巅峰?” 慕容林新奇的盯着蒋新青。
蒋新青讶然,轻嗯了一声,“嗯?八爷没听过一句话,武夫别和修仙的比命长。
修习武道者身强体健,越是境界高,寿命也越长,但也有个极限,巅峰武者的寿数能达到两百岁。
和陆地仙人以千岁计的寿元相比,就极为短暂了。”
“真有陆地仙人?”慕容林眼睛瞪得溜圆。
“这就把话题扯远了,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明白。”
“没事,您慢慢说,不着急。”慕容林嘴里说着不着急,脸上的表情却是急不可耐。
“陆地仙人,咱家也没亲眼见过,不敢胡说。
关于武道上三品以及十大高手,我倒是可以和你讲一讲,兴许你能理解什么是仙人。
一般都以意满,金刚,神到排序上三品。
其实不然。
单论杀力,纯粹武夫的意满大圆满,绝不弱于后面的两境。武道榜第七位,‘悍拳’邹逸夫,就只是意满境界的纯粹武夫。被他击杀的八,九品高手已不下十人。
金刚本是指修习佛门功法大成,如金般刚不死不灭;
神到则是指道家修行,结出金丹,方为我辈人。
并列三甲的神秀大师,便是一位修成大金刚境界的佛门高僧。禅坐之时,方圆一丈内,即是佛国清净地。
与神秀大师相似的还有不在武道榜中的龙虎山天师府三大天师。
在他们之上,还有不出世的大修行者。
世人推崇的武道上三品,对于追求仙道的修行者而言不过是锻体初成。
凡人惧果,圣人畏因。
修行仙道者名声不显,就在于他们追求长生久视,最看重因果,远离了尘世纷争。”
慕容林突然问道:“您知道燕俱罗先生是否出自玄门,达到了什么境界?”
蒋新青似乎想到了某件使人欣喜的事情,抿着薄薄的唇,嘴角向上勾起。
片刻后唇间吐出了两个字,“琉璃无垢。”
“琉璃无垢?”慕容林欲要追问,老牢头却自己讲了起来:“今日之前,我也并不清楚燕先生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在地牢甬道,还有地牢出口,燕先生顶着薛岳自爆金丹形成的气浪,两次救了你我。
事后你我是何种凄惨模样,你最清楚不过。
可你注意到燕先生了吗?衣不沾尘,身不染垢。
只有一种解释,燕先生已经修炼出了‘无垢’之身。”
“哦! 哦?”慕容林的两声‘哦’第一个是感叹,第二个则是惊疑。
“以您方才所言,金刚境大圆满多是修习佛门功法有成。”
“没错,燕先生应该是修习了佛门无上功法。
自燕先生入西魏,这么多年来,可曾听闻先生伤过人性命吗? 没有!
方才燕先生先入地牢救出你我,挥刀斩地牢门楼堵塞甬道,一柄三尺狭刀竟幻化成两丈多长的巨刃。
发觉地牢有炸裂的征兆,一刀斩出,牢房上堆积的五尺厚坚硬岩石,也被斩出一尺见方的窟窿。
以我所知,唯有佛门龙象般若,能有此威力。”
慕容林思索片刻,皱眉问道:“您说薛岳体内结了金丹,但以我所知,结出内外金丹,是修行道法有成。”
老牢头往嘴里丢了颗五香豆,边嚼着,边说道:“ 修行武道,经脉窍穴里流动的是内息,求的是体魄坚韧,而修炼道法,温养的是真元,追求的是踏碎虚空,白日飞升。
武者内息再如何深厚,也绝无可能布满一座地牢。只有自爆金丹,才有如此威力。
薛岳藏身在西门氏,经常独自进入南山之中,我们都以为他是悄悄潜出了西魏,恢复武道境界。
没想到,他潜出西魏的目的是修行道法。 今天才会被他给算计了。
薛岳确是个天才,以武入道,竟能短短数年时间就结出了内丹。
幸而受伤在前,不然今日你我绝难保住性命。”
慕容林越听越觉得玄奇,“难道真有仙佛存在?”
老人向前扬着下颏,神色有些骄傲,反问道:“八爷祖上来自大草原,总不会没听说过‘鸟语花香’和‘金玉遍地’吧?”
慕容林顿时惊骇出声:“啊!”
草原人谁能不知道,那道割裂大草原,风吹黄沙露出累累如玉白骨的八千里大漠;还有阴山下的万里大草原,曾经在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里,人烟绝迹,也不见一只牛羊野兽,唯有遍地野花,飞鸟鸣叫。
“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仙人降临,挥手间便.....”慕容林说到一半,就大力甩着头,似乎要把某个念头从头脑里给甩出去。
蒋新青起身向西边看去,“火熄了,甬道也被打通,咱们也该下去看看了。”
转过身笑道:“数百年前的传说了,咱家一辈子就守着大牢,也没去关外亲眼见识过,人云皆云罢了!
将军若是担心的薛岳有同党报复,某家倒是可以拍胸脯保证,这等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贼子,绝对不会有人为他的死来寻仇。”
说罢,就抬步往外走。
“蒋头,您还没讲讲第一次是如何擒下薛岳呢!”慕容林跳起来,紧追着而去。
老牢头惦记着薛岳临死时单独跟他交待的话,脚步匆匆。被慕容林缠的急了,忽然蹦出一句话来:
“西魏国有城隍庙、水神庙、山神庙等各种神庙,为什么没有道观、寺庙?”
慕容林愣了愣神,反问道。“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