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急促,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
背对着一轮焦黄斜阳,甲胄鲜明的一行六骑从残破的西城门闯进了小城,到了大骨汤铺子前,马上骑士同时猛勒马缰绳,战马嘶鸣声里,两个身材健硕的甲士,翻身下了战马。
甲士手按着腰间刀柄,进到铺子里警觉的巡视了一遍。
两位身着全副明光重甲的将军,才下了战马,摘下带有面甲的头盔交给牵马的部曲。
中等个头花白头发,腹部微隆的老将,面容和善,抬手投足一举一动都不慌不忙,若不是披着甲胄,更像是个富家翁。
隔着老远的距离,他就冲着铺子里面立起身相迎出来的冯玄道和慕容坚,熟络地大声打着招呼;
“卫公,玄老,二位先到了,哈哈哈!
没想到呀!小小的汉阳县城还有间闻香停马的食铺。”
刚刚盛好两碗鱼丸粥送到两位老客手里的王砖头,见又有客人登门,扬着手里的大勺,热情的招呼着第二波登门的贵客:“老客里面请坐。”
中气十足闷雷似的一声,惹得来人骤然停下了脚步,抬头仔细打量起灶台后的巨汉。
瞧清了巨汉下嘴唇前翻,憨傻的笑模样。
和花甲老将军并肩而行,生了对桃花眼的壮年将军,攥紧腰间宝刀刀柄的手松开来,伸手托在花甲老者手肘上。半侧着身子,请老将军先行。
铺子这边,铺子的主人以及前后两拨客人,无一人留心注意到,隔着一条官道,蹲在县衙门前的石狮子边上的小皂隶,此时的眼里燃起了炽烈的火焰,环抱在胸前的双手,用力攥紧了拳头,每个指节都泛着青白。
王小石见这一波客人与前面的客人相熟,两边相互打招呼,相携进了铺子。
索性不去招呼,夹在中间徒显多余,安然坐在一旁的小桌边,一面不紧不慢的挑拣着粟米,一面嘴里一顿一顿的,慢悠悠和对面大瞪着眼的粉面少年说着话。
“,,,,行偃,生在耕读世家,不喜读书,偏偏喜爱舞刀弄棒,,
使用的兵器是一对银锤,,,,,,,,天性活波好动,,,,,,,,,,给爹娘惹了不少麻烦;
却深得祖父辈的长者喜爱,,,,,,幼时起便得一异姓兄长相助,,,帮你拓展经脉,,,,,,,虽然,,,
又因力大,恳请祖辈出面,求了东市铁器行,特地打造了一对大锤,,,,,
可惜,与人对敌,一味的依仗蛮力取胜,遇到真正的好手,,,,,,
想要成就万人敌,你还差的很远。”
王小石眼不看对面愈来愈惊诧的冯行偃,断断续续说着话。
冯行偃被惊得大瞪着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对面的俊美少年,见忽然少年闭嘴不语,急不可耐地催促道:“你快说呀,我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万人敌?”
脑中突然一闪念,醒过神来,嘴唇哆哆嗦嗦,一脸白日见鬼了的惊恐样子,抬手指着对面白瓷偶人般精致漂亮的少年,“你,你,你,,,,,,,初次见面,你怎么会啥都知道?
你 ,,你,,你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素来胆大包天的冯行偃,竟被对面秀美少年透出的妖孽气息,吓得手麻筋软,满脸的冷汗。
“大桃子,小石头在和你开玩笑呢!”
大砖头憨憨的笑着,把端来的粥碗放在冯行偃面前的案子上。
小萝卜似的手指,指向了铺面前,靠着马车在低声闲聊的燕俱罗和章须陀。
“小石头是看着他俩嘴唇,和你复述他俩在说着的话;你不信?我演示给你看看。
嗯!坐在车辕上的大胡子,说:他教不了你,他修行的是一法通万法通,你太笨了,学不会;
让你还是跟一边的宽肩膀接着修习一法破万法的本事。”
小竹案边陡然刮起道疾风;“呼!”
冯行偃猛然间直冲出铺子,引得铺子中间已经落座的四人,齐齐的扭头看过来。
“多嘴!”王小石瞪了大砖头一眼。
指着案上的粟米,皱着挺秀的鼻子,恨恨的说道:“挑,一粒沙也不能有;挑完了才许吃晚饭。”
丈高的巨汉被呵斥了,竟露出了个小孩子闯了祸后,既是恐慌,又强忍着委屈的表情。
弓着门板宽的背,伸出小萝卜样的手指,小心翼翼的,逐粒从一堆待捡的粟米里,往外拨着砂砾土块。
将两位将军接进铺子后,冯玄道不声不响的挪到了长案对面慕容坚的下首落座。
隔着条案,前后到来的四人,两两相对。
冯玄道眼神里透着慈爱,看向铺子外的道旁。侄孙表情夸张的舞着手臂,在和燕俱罗边比划边细细碎碎说着话。
回过了头,面露赧颜,抱拳连连拱手:“孙儿顽劣,惊扰了各位家主,实属冯某管教无方;
见谅,见谅!”
高骏和慕容坚皆是随和的无声笑笑,唯有壮年将军西门翰:“哧哧”的冷笑出声。
“冯家好家教呀!”
西门翰二十三岁便接过了家主之位,袭越国公的爵位,拥兵数万,坐镇南府,已是一方诸侯。
相比起另外四家军镇的家主,皆是在半百以上的年纪,当年初登家主之位的西门翰,可算是西魏国最醒目的青年才俊。
其实在六大军镇内,镇守南府的西门氏的实力,和东北方向的独孤氏排在了最低一档。
其中,有着西门氏在西魏国几次权利更迭时,固守中立,没有主动选边站队,错失了发展壮大的好机会。
更为深刻的原因,还在于西门氏历来喜欢插手南府地方政务。
崇尚武力的西门氏,入驻南府后,一味想要提高战力,为了增加骑兵数量,一直推动着将大片良田改成了牧场,要把比喻为小江南的南府变成塞外草原。
过度与民争地,使得失去土地的百姓只得迁离南府。
人丁减少赋税总额却没有减少,留下来的百姓负担越发沉重,实在承受不了,就又引发新一轮的迁徙潮。
南府便陷入了,税赋高---百姓迁徙---税赋加重---百姓迁徙---税赋再加重---更多的百姓迁徙,,,,,的循环。
西门氏事与愿违,实力从稳居前三,成了吊尾巴的老幺。
刚当上家主的西门翰,年轻志大,一心要在自己手里振兴西门氏。
要解决数十年形成的痼疾,西门氏子弟打仗的一套杀人放火搞破坏,都是行家里手,梳理政务,搞民生建设,发展经济,大眼瞪小眼全是两眼黑。
和六大军镇善于经营武装力量一样,治理地方经济也有几个蜚声西魏国的大家族。
其中,名声最响,根基最深的就属冯家了。
西门氏若是能够和冯家强强联手,必然中兴可待。
他想出了个既简单快捷,也切实可行的办法;和冯家联姻。
找了中间人给老尚书冯玄道递话,求娶一位冯家嫡女为正妻。
西门翰这头觉得诚意十足,以他的身份地位,不挑不拣,只求娶一位冯家嫡女,明媒正娶抬进西门氏家门,就是一品夫人诰命加身的国公正妻。
西门翰和冯家之所以结下死仇,就在中间人带回老尚书的一句回话,‘下了架的孔雀也不会找土鸡撘窝。’
老尚书冯玄道是真不给西门翰一点面子。直接就是生生的打脸。
最可气的,不知道是中间人嘴巴漏风,还是老尚书有意为之,这句话在京都权贵圈子里给传扬开了。
大大的丢了面子的西门翰,在南府是说一不二的土皇上,到了京都,还真拿树大根深的冯家一点办法也没有。
所以,这些年西门翰甚少进京都,在南府更是变本加厉的折腾吏部冯老尚书派遣去的地方官员。
至于一直固守中立的西门氏,为何会和元氏一拍即合,有元氏许诺事成之后,将守着条东西商道的西府,让给西门氏的重利诱惑。
更重要的原因是西门翰从元氏敢于开出这样的优渥条件看出来,元氏并非单纯的要帮着小国主女婿打垮慕容氏,而是要借此机会,一举夺回元家丢失的国主宝座。
此时,元氏尚在潜龙之时,西门家提前投靠,必然会成扶龙大功臣,进而成为下一个朝堂权臣。
到时候就能狠狠的打压冯家,出了憋了多年的一口怨气。
冯玄道对西门翰的无礼言行,浑然不见。
“方才和卫公路过,闻到一股粥香,忍不住一时好奇,下车品味。
见这粥铺倒也干净敞亮,只有一个小掌柜和个大伙计,清清静静;便自做主张,将相会之地从驿站移在此处。”
他先是笑着解释了为何临时将约定相会地点,从汉阳县驿站,改为十字街头的粥铺。
接着笑颜如故,端着粥碗,跟高骏介绍着此粥的妙处。
“夏日多食羊肉,不免口腹燥热。
此粥应是师法洛都‘独一味’特有技法,选用的是魏水特有的新鲜红鲤鱼;鱼骨鱼头熬出白汤,加入精选五谷,小火慢炖;待得粥成,投入鱼肉打浆汆成的珍珠肉丸。
入口米粥香稠,鱼丸滑口;既可果腹,又十分爽口。”
“嗯,滋味着实鲜美!没想到,河鲤还能如此烹饪。”高骏喝了口粥,一手捋着颌下长冉,也是连连赞叹。
说是冯玄道在当今的六镇家主之中,最厌烦西门翰,不如说是冯家历代都对西门氏抱有成见。
西门氏这个姓,和大秦故都汉阳城的西门息息相关。
来自大草原的疾风六卫, 最初多半有名无姓,还是在西魏立国前后,各家的当家家主,才给自己家族选定了个姓氏。
西门家因为第一个从西门攻进了大秦京都,为了炫耀军功,便以西门做了家族的姓氏。
千年古都,之所以被彻底毁去,和西门氏一族有着莫大关系。
当年抢先第一个入城的的西门氏家主,惊讶于千年古都的奢华,起了独吞城中财富之心,故意遣人在另外三个方向入城的城门附近纵火,试图阻挡后续的五家进城分享财富。
结果是一场大火彻底毁了富丽堂皇的千年古城,城内百万黎民,在大火中死伤无数,幸而逃得性命者,也皆是流离失所。
自此,西门氏就和秦人存下了解不开的仇怨。
而高氏则恰好和西门氏截然不同,早在大魏时,高家先祖就喜爱秦人风俗文化;家主娶了个秦人妻子,还随妻子姓,起了个秦人名字。
高家后人也是一直保持着和秦人通婚的习惯,族中家学都是延请秦人宿儒执教。
如今入仕的高氏子弟,差不多是文武各半。
镇守北府的大将军燕国公高骏入京,也时常会和秦人士族领袖老尚书冯玄道私下小酌品茗。
西面落入包围圈的慕容氏大军,数日来,显不出丝毫的慌乱,安守着营寨。
东边的京都,九门紧闭,也无任何消息传出。
按着西门翰的意思,俩家联合,六万生力军,直接朝慕容氏大营掩杀过去;只需一战,就能灭了慕容氏的四万疲兵。
如果不是俩家的六万联军,高氏四万大军占了其中的大半,单凭西门氏的两万人马,还不足以配合元氏全歼慕容氏大军,这场仗可能早在三天前就开打了。
与西门翰和元氏家主之间秘密达成盟约不同,高骏是奉了国主密诏,才出的兵。
所以他一直坚持,高氏大军按照接到的诏令,已经到达指定地点,下一步是否直接攻击慕容氏,也得要国主下诏令,他才会下令开战。
高骏今天之所以丢开已经展开阵势的大军,只带了近卫来此赴约,是昨日有人送来封冯老的邀请函,同时还秘藏了一道印玺齐全的明诏,命令高氏大军就地驻扎。
没想到和老友谊相携而来的,竟然是应该被困在西府城外慕容氏大军营寨的慕容坚。
而且慕容坚还神态闲雅,穿了身宽袍大袖的儒衫。 高骏觉得老友安排的今天这场聚会,十分的有‘意思’。
高家是六镇中的一个异类。
虽然和西门氏一样,没参与过任何一次六镇内讧,实力却一直在增长。
西魏国主每一次更迭,北府的辖境也随之扩大一次,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高家的实力之强,不容任何人忽视。
六镇入主大秦故地,在六镇中显得有些异类不合群的高家,分到的属地是最边荒贫瘠,人口稀薄的‘北府’。
只是后来高家主事的北府镇守将军府,善于处理和辖境牧民官的关系,镇守将军府非但不滋扰地方民政,还多有支持。
朝廷任命的牧民官只要是所思所行与民生有益,镇守将军府不但给予钱财人力支持,大将军亲自为之进京在六部衙门疏通人脉跑关系也是常事。
政通人和,原本薄弱的民生经济自然日渐好了起来。
加之北府所在,原是老秦人府兵聚集地,自古以来民风尚武,从来不乏弓马纯熟勇武敢战之士。
辖境内有广袤的春明草原,也不缺良驹。
西魏三大强军,隶属北府镇守将军府的游隼轻骑,横山步卒占了其中两个。
剩下一个,是隶属独孤家的铁浮屠重骑。
西魏建国二十年后,独孤氏谋夺元氏国主之位,西魏国第一次大内讧时,单以精锐战兵多寡而论,高家就已经排在了六镇之首。
一直奉行关了门过好自家日子的北府,和动乱不断的西魏国大形势就有了很大差异,西魏国内战规模越大,迁延时日越久,越是流民四起,民不聊生;高家所在的北府越是人丁兴旺,财源广聚。
西魏国主变了又变,北府镇守将军府在一件事上却至始至终没有改变过,辖境的税赋每年都会按时足额送入京都国库。
对一个实力强大,又不生事,不多事,甘为臣子的北府镇守将军府。 历任国主对之的态度一脉相承,都是拉拢加安抚。北府自身民富兵也强,国主能拿出来的就剩下封官加爵、增加辖地。
如今元氏和慕容氏一场大火并,都折损严重,高家的综合实力已经是毫无争议的西魏第一镇。
落了坐,对面上首位坐着的却是慕容坚,高骏仿佛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只顾着言语热烈的回应着冯道玄;
“我家的小高晋,和行偃年岁相当,也是这般毛毛糙糙的性子,呵呵呵。”
一碗温热肉粥下肚,额头见汗,高骏让护卫帮着卸下了战甲,连战袍都脱了,只穿了件厚丝的圆领短襟,斜敞着怀,拿衣襟当扇子扇着风。
“嗨!能想出用魏水红鲤鱼熬煮出如此美味,这间铺子的小掌柜,也是个小妙人儿!”
慕容坚少有的和高骏调笑道:“高大将军这番夸奖,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喽。”
高骏含笑回应道:“嗯!何以如此说呢?”
慕容坚乐呵呵地说道:“我与玄老进门,小掌柜可是亲自起身相迎,殷勤招呼入的坐。
从高大将军停马到现在,小掌柜可是连屁股都没抬一下哟。”
高骏往铺子一角竹案边坐着的少年看了看,自嘲道:“一边做事,还一边翻书,莫不是个读书种子?
以衣帽取人,呵呵,是高某一身甲胄惊吓住了孩子。”
,。,,,,,,,,,。
三老者喝着粥,一面随意闲聊着,还不忘偷眼瞧着隔壁桌。
冯行偃在门外与燕俱罗二人确认过,俊美出奇的小掌柜不过是懂唇语,绝不是什么山精鬼怪,顿时又恢复了少年人的活波。
从铺子外蹦蹦跳跳,窜回小竹案子边,抱着椅背坐了,小嘴嘚吧嘚吧说个不停,惹得王小石一脸的嫌弃。
冯行偃十句话,也换不来王小石一句的回应,却依旧缠着不走。
倒是大砖头,很是喜欢粉面少年的直爽热情,一面躬腰拣选粟米,一面和冯行偃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闹。
“粟米里怎么会有如此多小石粒?”冯行偃很是不解。
大砖头回答道:“因为粟米比石粒贵。”
“我家吃的粟米里没有小石粒,难道我家吃的粟米比小石粒便宜?”
“不会呀! 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粟米,怎么会比小石粒便宜呢!
哦!我想想,,,,,,你家的粟米一定是很早以前买的。”
“买得早的粟米里便没有小石粒,为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是听小石头说的,粟米价钱越贵,里面的砂粒越多,粟米价格很便宜的时候,里面就没有沙粒。”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投机。
“你这样捡不烦呀!”
“不捡没饭吃,你说烦不烦?”
“我带你回我家,我请你吃饭,你啥活也不用干。”
“你骗人,不干活怎么会有饭吃。”
“我没骗你!我家粮仓里有很多很多粮食,吃都吃不完。”
“你是庄主吗?你有农庄吗?”
“不是,没有。”
“我不跟你走,小石头是庄主,还有好大好大的农庄,也没有粮食了。
你肯定是在骗我去给你家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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