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漠的江湖里,拳头硬是通用的道理。漫天黄沙不知多少掩埋了多少无名尸骨,而身为漠北之下出了名的凶地,陇右在牡丹州除去红鲤城有都护府驻军戒备森严,西北鸿鹄城有洛家那位家主撑腰,是两处难得的净土之外,其余地盘皆被马匪和镖局平分。
早些年镖道狄义湖在嘉州白手起家拢起几十人的队伍,起初只是抱着打抱不平的念头去行侠仗义,没成想不到半月就有上百的穷苦百姓自愿加入共襄盛举,这些人苦于饥荒和官府严苛的赋税早就过不下去,与其憋屈到死还不如凭着个把力气去快意恩仇一番,随着队伍拉大,吃喝就成了大问题,嘉州属沧州郡一带哪里有那么多可以劫富济贫的土地主,就算有也是在朱胖子的铁腕治下,去和水师扳手腕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这时便有个叫做孟大海的愣头青提出不如迁入大漠,家乡陇右马匪成贼,正好请各位英雄好汉匡扶正义,狄义湖心想可成,便带人千里入大漠,成立沙眼镖局,仗剑沙漠,斩尽马匪,那叫一个风姿绰约,只可惜英雄迟暮后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手下沙眼镖局近十年来名声败尽,上一任总把头沙定疆古道衷肠,只可惜手段平庸,不堪大用,两年前不知被何人所怂恿去接了那狄义湖鼎盛时也不敢去接的鬼镖,不出意外地死在那次押镖行动中。
沙眼镖局自此一蹶不振,直到去年除夕夜给一伙不知来历的黑衣人彻底灭了门,从此陇右的镖师们群龙无首,镖道一门名存实亡。镖师们失去了信誉,就等同于失去了立足根本,数月以来,沙漠之地是多有冒充马匪的三流镖师,骗吃骗喝不成就杀人纵火,行径与真正的强盗无异。像漠上客栈这种野店,这个月已经发生了三起,难怪老板处变不惊。
面对这伙气势汹汹的“马匪”,老板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沁人心脾的清泉茶,视若无睹地品茗了起来。
匪首见状店家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做派,气得双唇止不住的发抖,抽出一柄红脂布缠身的长剑,寒锋凛然,直指摇椅上的中年汉子。
一群马匪拔出刀剑,准备一拥而上,风沙呼啸涌入大门洞开的客栈,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这时,有穿着锦衣的年轻公子从楼下缓缓走来,语气平淡道:“有话好谈牛大侠,又何必大费周章假扮马匪?不就是要钱要酒要马匹饲料吗?这样,店家,你都算在我的账上。”
马匪被点破身份,明显有些慌乱,扯着浓厚嗓音大嚷道:“哪里来的低贱货?!胡言乱语,还敢跟老子耍阔,小心乱刀把你分尸了!”
“沧海镖局的总把头是方钦南对吧?”年轻公子一双桃花眼毫无惧色,讥笑道:“藏头露尾还不如野狗坦荡,你们方镖道可是教过你们要藏着尾巴做人?他倒是装起孙子来驾轻就熟的,可要论到狐假虎威,你们是青出于蓝啊,白日里是受人敬仰的镖师,晚上就成了杀人犯案的马匪,哪有百姓能经得起你们这种非黑即白的连环折磨?狄镖道以义字开陇右镖师风流,祖师爷的组训你们都吞到狗肚子了去了吗?!”
“混账!方镖头也是你这种货色配提起的?”神情已经露出三分马脚的蒙面大汉顿时火冒三丈,猛然前约刺出一剑,长剑直直刺向那只会耍嘴上功夫的年轻公子头颅。
客栈老板看了他一眼,双指将木圆茶杯捻在手中,轻轻托起,又伸出一指轻轻一推,粗制茶杯如一道流光砸向蒙面大汉的双腿。
茶杯在蒙面大汉的双腿间轻轻敲击而过。
咔嚓一声,蒙面大汉双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发出一阵悲伤的惨叫。身后这些自称马匪的镖师们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位其貌不扬的客栈老板竟然是这样一位高手,那眨眼掠过的伤人茶杯一个旋转掠过摇椅上中年的手上,茶水却半点不洒!
看出门路的刘子明抱拳道:“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躺在摇椅上的中年老板晦涩一笑道:“公子不用客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刘子明眼神温和,语气却不善道:“哦?多问一句,我若是出些钱,可否买下这些人的人头。”
中年客栈老板摇晃木椅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木椅咿呀声明显更为沉重了起来,他将茶杯放在身旁的茶台上,沙哑道:“一百两一颗头颅,这里九人,我便宜些,收公子一千两。”
刘子明笑道:“不愧是大漠生意人,真会做生意。”
客栈老板嘿嘿一笑,眼角却透出一股强烈的杀意,伸出一只厚重手掌,掌心向上摊开,“公子,借颗铜钱。”
刘子明面无表情地在身上摸索着,取出一枚精铸铜钱,然后抛向客栈老板。
客栈老板沉稳地伸手一抓,将铜钱紧紧地抓在手心。他双指泛起气机,轻轻敲击一文铜板,铜板如锋利的小刀,飞速地刺向进店叫嚣的马匪们。
马匪们瞬间面色惨白,转身就跑。然而,仅仅是一瞬间的光景,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客栈。
一千两白银换得九颗人头整整齐齐地码在客栈木桌上,分文不差。
那枚铜钱嗖的几声斩断九名山贼的头颅,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竟然比刀剑还锋利!
客栈老板伸手抓住了沾血铜钱,拿袖子抹了抹血迹,这才收入袖口,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喝茶。
刘子明哭笑不得,指了指铜钱,“不是说好是借的吗?”
老板面露狡黠,厚着脸皮道:“我借钱,从来不还。”
刘子明一笑置之,从胸口掏出整整一千两银票递给客栈老板。老板没有伸手去接,眼神示意他放在桌上。
刘子明照做后,走向双腿断折跪在地上那名幸运儿,一脚踏他的胸膛上把他按倒,一把扯下他脸上遮挡容貌的面巾,沉声道:“牛杰,想不想活着?”
被扯下面罩的牛杰眼眶里泪如雨下,双腿间发抖险些尿了出来,听到有活命的机会立刻拼了命地点头。
刘子明叹了口气,松开了脚,语气和缓道:“方钦南你很熟对吧?关于他和你们沧海镖局的事尽数告知于我,别耍花样,不然下场你知道的。”
牛杰此时毫无半分大侠气概可言,他就像一只凄凉的老狗一般,只得摇尾乞怜,老老实实和盘托出,“此事得从去年除夕的那场血事讲起,方镖道……不,方钦南,几个月前和我一样是沙眼镖局的一名镖师,只是我们隶属于不同的地区,那日忽然孤身一人来了沙堡城寻我们,说是惹上了大人物,连孟副头在内的两百人都是死在敌人手里,只有他逃了出来,我们连夜带他去见了祖师爷狄镖道主持公道,结果那一夜见过祖师爷后,祖师爷忽然驾鹤西去,并在死前召集了几十家镖局传出话来,要方钦南接手镖局,下面跟着祖师爷几十年的老镖头们没一个服气,个个都觉得事有蹊跷。”
刘子明皱了皱眉,眯眼道:“确实有古怪,狄义湖年轻时也是威震陇右的风流剑侠,剑术超群,方钦南身手我见过,不到二品的货色,再怎么也杀不了老镖道,除非……有人相助。”
牛杰蓦然瞳孔放大,低头咬牙道:“公子料事如神,确实如此,方钦南也不知怎么谤上了陌门的大腿。”
“陌门?那个陇右及整个漠北第一大门派,刀道柳千秋的陌门?”
“对,由陌门的人出手杀死了祖师爷,还将局里不服他方钦南的老人一一除掉,不然按我的资历是怎么也不够上手率队押镖的,这王八蛋违背组训,还将沙眼镖局改为了沧海镖局,实在是可恶至极!”
刘子明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嘲讽,说道:“我记得你方才一口一个方镖道的叫着,不是很崇敬他?怎么这会又改王八蛋了?牛大侠真会见风使舵啊!”
牛杰猛然磕头,大吐苦水道:“公子明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等也是迫于方贼的淫威这才不得已而为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刘子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我理解的。”
牛杰额头溢满汗珠和乌青,他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求饶道:“牛某愿意痛改前非,改过自新,做个好人。”
话音刚落,客栈老板猛然睁眼,眼角冷冷射出一道寒芒。
客栈外有一红条九节长鞭飞入客栈,勾住牛杰的脖子,猛然一抽,牛杰双腿在地上挣扎不过片刻就口吐白沫,眼珠子突出,死状难看。
刘子明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将他眼睛闭上,惆怅道:“哪有那么多改过自新,下辈子再当个好人吧。”
他起身抬头望去,有一位背旗老太婆手持九节鞭,脚跨门槛,缓缓走来。
“我想起你了,刘三婆子。”
“小刘公子,一别多年,近来可好?” 老人声音沙哑充满粗粝感。
刘子明忙上前搀扶,握住老人家满是褶皱的老手,“白日里就瞧着婆婆眼熟,怎么苍老了这么多?”
刘三婆子轻轻拍了拍刘子明的手,眼神慈祥道:“人总会老的,老婆子罪孽深重,老天爷惩罚我呢!倒是老身老眼昏花,没有认出公子来,该罚!”
坐在摇椅上的中年老板冷不丁笑道:“好一出温情戏码,要演去别处演去,眼不见心不烦!”
刘三婆子淡淡的眼眸里透出怒意,“你找死?!”
中年老板缓缓从木椅上起身,面沉似水,倨傲笑道:“我找不找死,你都要动手,有什么区别?”
刘三婆子松开刘子明的手,缓步向前走去,看着整整齐齐的九颗带血头颅,语气冷冽,“你说的对,牛杰诓骗老身,隐瞒狄老死亡真相自然死不足惜,可其他人毕竟是我镖局的人,老身身为镖局右旗使,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刘子明上前一步,拱手道:“婆婆,人是我请这位前辈杀的。”
刘三婆子摇了摇头,手指关节摩挲红身长鞭鞭身微微屈指,“公子稍后,待老身教训这个混账东西!”
话罢刘三婆子甩动九节鞭,噼里啪啦,挥鞭如击鼓,鞭头和鞭身相撞,劲力惊人,所过之处无坚不摧,一鞭劈下,那具木椅瞬间碎成几半,掀起大量木屑尘埃 。
客栈老板灵巧翻身躲过,袖口猛然一抖,几枚杀人铜钱直射老人家的膻中穴,刘三婆子冷哼一声,手腕上下翻飞,那条九节红辫如同一条吐信的红蟒,将飞钱铜板一一击落,铜钱向四周飞去,深深扎入客栈墙壁,沿着木梁微微裂开几道缝隙。
须臾之间,中年客栈老板便已跃至背旗老人身后,双臂如铁钳般制住老婆子的双臂。刘三婆子身体扭曲如盘松,背部发力一抖,那面狼牙旗杆弹射而出。客栈老板瞳孔一沉,脑袋一缩,身形侧向拧转,这才免去被狼旗上的尖刺刺穿头颅。然而狼旗一过,锐利的罡风便扫过客栈老板的衣领,那精巧的翻花圆领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直入胸膛溢出血迹。
刘三婆子活动了一下胳膊,咬牙转身一脚踢出,客栈老板同时也是双拳直出,拳脚相撞,砰的一声巨响,刚才裂开的缝隙沿着四面八方的墙板木条轰然开裂,风沙灌入,两人向相反方向退去。一阵内力扫壁之后,客栈摇摇欲坠,不少沙土向下漏出。刘子明大喊一声不好,金甲瞬间泛起金纹,身形弹起掠向二楼。童姑娘尖叫一声,被刘子明揽腰抱起,躲过了一根翻滚而下的乌木巨梁。
“老太婆,你这是要拆家啊!”中年客栈老板额头微凸,艰难站起,脸色阴沉道。
刘三婆子背靠木门,嘴角淌血,神色严肃,语气沉稳道:“活该,没有长进的东西!受佣杀人,老婆子我看不起你。”
客栈老板摇晃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埃,冷笑道:“我不用你看得起!你手下那些蠢货平日里欺压良民,根本死不足惜,倒是你亲手杀的那个牛杰与陌门的关系匪浅,老太婆你这手杀人灭口做的是炉火纯青,不愧是马匪出身,骨子里的本事倒是没忘。”
“好,好,好!”
刘三婆子登时怒目圆睁,一鞭扬起,恶狠狠道:“老身今日就清理门户,打死你这喂不熟的狼崽子!”
中年客栈老板一把死死抓住九节鞭,浑然不顾长鞭劲力在手中破开皮肉的痛楚,面色阴沉道:“你不是我娘,有何资格管我?!”
刘三婆子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手心僵硬。
客栈外蓦然响起几道马蹄如激雷。
客栈老板松开九节鞭,快走到门口的缝隙往外扫了一眼,狠狠吐了口唾沫,“妈的,真是倒霉,你快滚吧,人都是我杀的,与你这老太婆无关。”
刘三婆子连忙撇头望去,只见十几名披甲持大刀的刀客涌入客栈,为首之人是一名头系青丝巾,脸宽如饼,双目细长的雄伟男子,跨下一匹汉血马,手持一柄长柄四尺刃三尺有余的锋锐陌刀,威风凛凛。
骑在马上手持陌刀的男子眼神冷漠地扫过那一排头颅,视线停在了那名被九节鞭勒杀的牛杰身上,然后轻轻揉了揉粗糙的脸颊,嗓音如风沙磨石,洪声道:“陌门办事,放下武器者,不杀!”
与此同时,客栈二楼后窗有破窗动静,有披甲刀客抱拳禀道:“有人潜逃!”
雄伟男子眼角泛起一丝狠毒,手腕微微倾斜,修长的陌刀露出耀目的寒光。
“陌门拿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