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域,临近乌木城。
已是寒冬十二月,山川大地被雪覆盖,皑皑大雪初停,霜寒仍未歇,万籁俱静,只余车轱辘嘎吱嘎吱转动的声音。
层楼叠榭,雕栏玉砌,自然是和西域北城不沾边,这里很冷,这里寸草不生。
车轮滚过,留下优雅而美丽的弧线,本应毫不犹豫地赶往前方——
乌木城的牌匾已经看得到了——
这时,赶路车夫倏地“咦”了一声。
他们后头跟着一头几乎与雪色相融的雪狼,它双眼有神,闪烁着幽绿色的冷峻寒光,分明是很危险的物种,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
只是单纯的安安静静地跟着。
它跟了一路了。
“怎么了?”
温润嗓音自马车内传来,话音刚落,那人掩唇轻轻咳了几声,犹如雪夜的残风,零零散散地泄出马车之外。
听到动静,雪狼立即抬头紧盯着马车,车夫见此,神情一愣,揉了揉自己的老花眼。
大抵是老眼昏花了,不然他怎么会从狼的眼睛里,看出担忧的神色呢。
错觉吧这是。
北风呼啸,车夫拢紧绒毛手套,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拉了缰绳将马车停下来,如实禀明道:
“公子,前方就是乌木城了,但……那头雪狼还跟在后头。”
咳嗽过后,小公子的嗓音带着些哑意,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跟车夫确认:
“还跟着?”
车夫回头望去,浑浊的双眼顿时微微眯起。
那头狼跟着马车停了下来,始终和马车隔着三米的距离。
车夫重复了一遍:“还跟着呢。”
马车内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马车外,一队人马急促朝这边赶来。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从里头探出,寒风肆意钻入,小公子吸了凉气,喉间瞬间发痒,又掩唇闷闷咳了几声。
再次抬眼,只见他眸中红意晕染,白净的脸庞在遭受风雪侵染后,显得更苍白了。
病色的白。
车夫脸上大惊,起身就要去扶他,“诶呦我的世子爷啊,您身体娇贵,怎么能出来吹冷风呢,赶紧回去捂着暖炉好生歇着。这一路舟车劳顿的,可别又感染了风寒!这小狼……还是别管了吧。”
裴质青摇摇头,制止了他的动作,轻声道:
“万物皆有灵,它跟了我一路,想必我和它也是有些许缘分羁绊在的。”
他细瘦的手腕上,缠着一圈泛着柔和光泽的佛珠,随着他拉开车帘的动作,圆润光滑的佛珠碰撞声极为清脆。
裴质青呼出一口白雾,低头将狐裘袋子系紧,又拿过毛绒帽子,细细将外露的耳朵遮住,一番全副武装之后,才顺着车夫搭好的马凳子下车落地。
那队朝他们而来的人马也已经到了跟前。
众人抱拳,齐刷刷地恭敬喊道:
“世子!”
尽管来的十多人整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站在几米外的雪狼却依旧视若无睹,只专心盯着裴质青,一眨不眨的。
裴质青收回目光,旋即回头扫了一圈,除了他的贴身侍卫既白,其余人都是生面孔。
既白朝他俏皮地眨了眨左眼,重复了几遍这个动作,裴质青立马会意,朝众人淡淡颔首。
看来,乌木城中,确实有皇帝的人。
有人忽的大叫:“有狼!”
“快保护世子!”
“唰唰唰——”
一时间,十多把武器对准了毛色雪白的孤狼。
裴质青抬手叫停,苍茫雪色间,披着狐裘的小公子身形纤瘦,咳过一遭,他的眸色漫上一层朦胧水雾,眼尾勾着一抹淡淡的绯红。
这是他脸上唯一的亮色。
裴质青捂紧汤婆子,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踱步走到雪狼跟前。
既白紧跟其后,见其余人愣在原地,恨铁不成钢道:
“愣什么神呢,保护世子啊!”
裴质青在雪狼面前停下,垂眸静静观察着雪狼,而雪狼抬头望他,幽绿色的眸子深邃又明亮,宛如两颗闪光的绿宝石。
一人一狼,相对而立,气氛倒是莫名的和谐。
裴质青气息不稳,只能轻声问它:
“你跟了我几百里,是还想继续跟下去吗?”
狼还没作出回应,倒是一人将剑尖对准了雪狼,厉声大喝:
“世子小心啊,这畜牲生性凶猛,不得不防!”
裴质青轻轻拢了衣袖,既白立即上前向他介绍道:
“公子,他是乌木城的都尉李明。”
裴质青淡淡瞥了既白一眼,既白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趁机观察了一番李都尉。
李都尉生来高大威武,此时拧着粗眉瞪着雪狼。
倒是比所有人都要担心他们世子的安危啊。
他们家公子果然聪慧过人!
临近乌木城十余里时,他家公子就让车队的其他人先行赶去乌木城,让他去钓大鱼,只留下个武功高强的车夫。
他们一行人刚到乌木城,这位李都尉就一直跟着他粘着他寸步不离他,表现得,那可比一般的将军士兵热心多了。
眼下看他这样子,十有八九是皇帝陛下的人。
这鱼还真容易上钩。
武将心思没有那么复杂,恐怕那位九五至尊还安插着其他人呢。
以后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李都尉不必担心。”
裴质青在雪狼面前蹲下,温声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想继续跟着我吗?”
李都尉:“……”
就连既白也:“???”
狼哪里会听得懂人话啊!
李都尉唇角抽了抽,一脸复杂的神色,狼要是听得懂小世子说话,他回家就倒立洗头好吧!
“嗷呜——”
通体雪白的狼扬长脖子嚎了一嗓子,随后,对着裴质青点了三下头。
李都尉的脸色更复杂了。
裴质青眉眼弯弯,探出骨节分明的手揉了揉狼的小脑袋,继续问它:
“你不惧风雪,一路跟随,莫不是我们有前世今生的约定?”
雪狼郑重地点了三下头,表示赞同他的话语,然后,将脖子拱到小公子冰凉泛红的手上给他取暖。
裴质青神色终于动容,心中升起一股暖流,明明雪狼的四肢被霜雪冻得发红,却还是一直跟着他。
跟了六百公里。
“既如此,从今往后,便陪在我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