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句话音落下,道格拉斯骤然感到眼皮发沉,意识混沌起来。一种宁静的感觉由内而外浸染着他,令他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逐渐地低下了头,闭上眼陷入深沉的梦境中。
索斯特利用能力让道格拉斯陷入深眠后,先是回过头叮嘱了身后的队员几句,让他们保持警惕。
虽然这是圣塞缪尔大教堂地下,虽然他们已经检查过对方没有被封印物污染,但索斯特总是时刻提醒着队员和值夜者们,在接触非凡事件时,不能有任何的掉以轻心。
做好准备后,索斯特以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靠在座椅上,也微微阖起了眼,漫步走进道格拉斯的梦境。
人们的梦境总是光怪陆离、充斥着各种杂乱的思绪,必须以百分之两百的细致才能从中抽丝剥茧,找到对方最真实的一部分。作为从底层值夜者一步步晋升而来的红手套,索斯特对此已经是驾轻就熟,很快便引导着道格拉斯的梦境,构造出一个相对稳定的场景。
这应当是东区的某处民房。不大的单间被一席布帘分成左右两部分,空间略有局促,却也因着充盈的生活气息显得温馨。
梦境中的道格拉斯似乎仅仅是呆站在房间中四下环顾,直到索斯特进入房间,才根据引导坐在床边。被入梦的对象在梦中反应都会有一些迟钝,索斯特并未在意,确认了对方精神稳定、未被污染、没有失控迹象后就按照计划展开了询问:“你和彼得.汤姆森是怎么认识的?”
“一个地下聚会。”道格拉斯摸了摸后脑勺,如实交代着,“他喜欢观星、占星,我经常帮他在其他地方收购相关的资料。嗯,他很大方,付钱爽快,我们关系还不错。”
“最近,汤姆森是否给了你一个委托,要求你帮他藏匿某样物品?”
“是的。他说他为了从某个组织那里换取魔药配方,买下了一件东西,要求我帮他保管……”
随着道格拉斯的回忆与叙述,索斯特暗中引导梦境的发展,呈现出对方记忆中的画面,仔细审视起来。
这些画面有些模糊和断续,但总体上符合值夜者们目前所知道的事实,细节也没有矛盾的地方。索斯特点点头,继续问道:“后来呢?你接下?委托后,发生了什么?”
道格拉斯流露出一些迷茫的神色:“后来,我……我好像忘记了……”
似乎是印证着他的话语,梦境呈现出一片白茫茫、没有任何图像的光景。
这应该是封印物“2-061”造成的……索斯特已经知道对方至少使用过一次封印物,对这种情况并不意外:“说你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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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位红手套没有注意的梦境深处,一缕灰雾蔓延着、翻涌着、悄然覆盖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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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们审讯的方式是入梦,好神秘学。道格拉斯若有所思。
他本来真的睡着了,真的梦到黑橄榄街八号的房间,还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里,不该梦到自己上辈子有空调有零食有可乐有电脑有游戏的卧室吗?
结果索斯特一进门,道格拉斯立刻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浑浑噩噩跟随这位红手套的引导,另一半好像灵魂出窍一样视角飘高,注视着梦境中发生的互动。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没看到实体,只看到一团缥缈的灰白雾气缓慢盘旋,仿若宇宙深处沉寂的星云。
在索斯特问话和观看记忆的时候,道格拉斯差不多弄懂了其中奥妙。浑浑噩噩的那一半意识更像是原本的“道格拉斯”,灰白雾气构成的一半则是穿越而来的“景文英”。
或许是因为穿越,两者的意识已经有了融合,并且梦中明显是原主“道格拉斯”对这个世界的印象更为深沉,压住了“景文英”的意识,才使得梦中没有出现异世界里没有的手机电脑。
不过他能明显看出,毕竟原主已经死亡,属于“道格拉斯”的意识正在逐渐磨损,也许有一天会彻底消失不见。即使是现在,“景文英”的意识也可以强行影响一下对方。
比如刚刚他就紧急“附身”阻止了被索斯特问话的“道格拉斯”说出自己获得魔药的真相,强行把“我成为非凡者是因为老大把我介绍给了灵知会成员”这句话中的“把我介绍给灵知会成员”部分咽了回去。
“我成为非凡者是,是因为老大。”
梦境随着话语在旁边呈现出那个黑帮团伙老大的脸。
索斯特问道:“他是从什么渠道拿到魔药的?他是否隶属于什么组织?”
“我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里?”
“老大在前几年’大雾霾‘的时候死了。”
就是因为这个事实,道格拉斯才敢把锅直接甩给这位黑帮老大,把自己成为非凡者这事处理成一个死无对照的意外,掩盖自己曾经与灵知会和极光会打过交道。
只是这次的事件,道格拉斯觉得自己罪不至死,甚至算得上是受害者。但要是加上与极光会、灵知会这两个以邪教和血腥祭祀为名的隐秘组织有过往来,事情就大条了。
索斯特没有怀疑。毕竟在梦境深处,人们通常只遵循最本能最原始的潜意识行动,没有说谎的余地。
一个毫无精神抗性,不具备梦境、意识相关权柄的“学徒”途径序列九,更不可能在黑夜途径的专业人员面前说谎。
做完了背景调查,他转而更多地询问起这次事件的相关信息,譬如和弗里德曼.米尔的见面与计划。
这部分道格拉斯只用说实话即可。他配合着索斯特的引导呈现出自己和?弗里德曼见面、对话等场景,把自己的行踪交代的干干净净。
当他“掏出”那张写了字的、帮助自己认清情况的纸币递给对方时,清晰地看到这位红手套勾起嘴角,好像没忍住似的笑了一下。
……笑毛啊!这可是拯救我于水火中的一苏勒!回家我就给它裱起来供一辈子!
在他的腹诽中,审讯继续着。
“你只是大地母神的信徒,为什么要同时给四家教会写信揭发弗里德曼?”
“赞美母神。”道格拉斯在梦里遵循着自己的人设,先装模作样表了个衷心才解释道,“东区太大了、太混乱了,我不能冒着让他逃走的风险。他一定会来杀死我。所以我希望来自教会的人员越多越好,至少要让弗里德曼来不及处理我。”
“为此,你还做了哪些准备?”
“我雇佣马车夫送了信,雇佣流浪汉向极光会透露了我们之间的交易,我提前去下水道内查看了那件非凡物品,确定它不能为我所用后,我在盒子里藏了一枚沾有我自己的血液的纽扣。”
“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到非凡物品的负面效果后,我猜弗里德曼不可能拿起它仔细查看或是佩戴,所以藏在盒子里的物品不会被发现。我以自己的血做媒介,是想要用’卜杖寻物‘法时刻确定弗里德曼的位置。如果他真的逃了出来,我会……”
他顿了一顿,认真地看向红手套:“我会利用这个追上他、再亲自杀了他。”
这是道格拉斯在做完所有准备之后想到的最坏的结果,甚至那根撬棍就是为此准备的。
且不论他能力上做不做得到,思想上道格拉斯确实已经做好了大打出手或是同归于尽的准备。
他想要彻底的解决这件事,就不能让弗里德曼在发现自己临阵反水之后还能活着回去。鬼知道弗里德曼和他背后的组织会不会反过来报复坏了他们好事的自己?
再者,是弗里德曼利用我在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我还跟他客气什么?
最后,他没忘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人设。
从东区摸爬滚打、偷窃斗殴一路爬上来的、意外成为非凡者的、长期和通缉犯们打交道的赏金猎人。
这样的人性格可以是随和的、大大咧咧的、友善的,但面对敌人时的抉择一定是果断、冷酷、有杀人的觉悟的。
表现的太过宽容、太过软弱,反而不能取信于人。
当然,“景文英”原本的性格并非如此。只不过穿越之后就要面对这一团乱麻的追杀与陷害,他没的选择,干脆就顺着“道格拉斯”这个身份扮演了下去,从对方的记忆中学习了很多处理类似情况的经验。
否则以他上辈子象牙塔里大学生的那点儿见识,早就被弗里德曼骗得团团转了。
面对他的答案,红手套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之后追问了更多细节,摸清了事情的全貌。
在最后,索斯特忽然问出一个和事件无关的问题:“你为什么会收养那个小女孩,维瑞蒂.科顿?”
道格拉斯立刻给原主的意识腾出空位等待回答。从翻出这份记忆开始,他就对这件事产生了莫大的好奇。
扪心自问,如果他是“道格拉斯”,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下或许会对维瑞蒂感到怜悯、会短暂地施以援手,但绝对不会直接收养对方。
“道格拉斯”的意识缓缓开口:“看到她,我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他们把我父亲的尸体丢出来、从我手里抢走了父亲的死换来的抚恤金的时候,当我在街上流浪、饿到眼前发晕的时候……
“我很渴望有人能带我走、带我回家,带我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她……维瑞蒂当时只有十岁。她带着她的弟弟,在工厂门口守着她母亲的尸体……我看到的时候,我看到的时候就觉得,那就是我自己。永远不会有人来帮我,不会有人来帮她,连神灵也不会眷顾我们。
“我走过去,可是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工厂的警卫踢她、打她,要她快滚……我那天喝了酒,我醉了。所以我回去,把那个警卫打倒在地上,狠狠地揍他。”
随着“道格拉斯”情绪的激动,梦境开始震动起来,许多场景被打碎又重新拼接,呈现出东区混乱肮脏的街道、乞儿和小偷们细瘦的臂膀与无神的双眼、流淌的血、相互伤害的刀与枪、一枚人人争抢的硬币、一支借着烛火偷偷点燃的烟。
还有维瑞蒂的脸。哭泣的、平静的、带笑的、严肃的、羞涩的。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沉淀在梦境深处,好似被小心藏起的珍宝。
“我把她和维克托带了回去……从那个时候起,我觉得自己又有了一个‘家’、又有了‘家人’……
“维克托年纪太小了,他没能挺过那场该死的雾霾……好在维瑞蒂还在。她被救活了。她选择成为一名护士、成为一名黑夜教徒,因为当时救了她的命的是黑夜教会的慈善人员……
“她想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好。我要让她有家可以回、有饭可以吃、有学可以上……我……
“我不想……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