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后的寿辰越来越近,宫里多了一个新面孔。
“少商。”
“玲珑。”程少商拎着裙摆一路小跑,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
只是她身后多了一个人,不停叮嘱规矩。
玲珑见她慢下来了,笑容也一点点变的合乎规矩,她现在是程少商,也是凌不疑未来的新妇,所以圣上专让她进宫学规矩,就为了日后能配的上凌不疑,能成为他的贤内助,主持中馈。
说不上是错,因为这是选择之后的必然结果。
只是玲珑还是很怀念以前那个鲜明的让她羡慕的程少商。
她看了一眼她来的方向,“你这是从储妃那里来?”
“是啊,储妃人很好,邀请我去坐坐。”
程少商点点头,眼里都是笑意,皇宫对她来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规矩森严,遇上的每一个人,除了皇后和储妃,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满口的规矩,让她不敢亲近。
还有对她抱有恶意的三公主和五公主,她也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报复回去,只能隐忍,要不是有皇后和储妃和善,她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了。
现在又遇上玲珑,程少商当然高兴的不得了。
也是在宫里待了几天,她才知道玲珑是怎么样一个特殊的存在,程少商眼神忍不住落到那纤柔雪腕上红绳坠着的桃花铃。
铃铛这类东西一般都是小孩子才戴的,贵女们行止需得端庄淑雅,这类能发出声音的首饰被视作轻浮,没有贵女会以铃铛之类为饰,放眼整个皇宫,只有她一人。
她的礼仪规矩是一等一的好,行止婀娜,步履优雅,让人挑不出一丝错,一样的动作,在她做来便流露出不一样的美感,好似仙人临凡,款款生花,是独有的让别人无法模仿的美。
只这一对桃花铃,是她身上唯一的出格。
也是独一份。
她笑的时候,程少商心跳都忍不住快了一拍。
“你是要出宫吗?”
“出宫有点事,你要和我一起出去吗?”
程少商忍不住心动,又摇头,“还是不了。”
“那好。”
玲珑一看她眼巴巴的眼神,有些好笑,思及她说从东宫来,联想最近一些事,还是提醒了一句。
“宫里很复杂,有的人有的事不能看表面,不知全貌贸然掺和进去没有好处的,只会惹来数不清的麻烦。”
“?”
突如其来一句话,把程少商说的懵了一下。
好在她聪慧,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
两人一对视,玲珑看她惊讶又不可置信的样子笑了笑,她很喜欢程少商,不希望她糊里糊涂被人利用,当了枪使。
而且凌不疑……也是她欠了他父亲一次。
那个将她从燃烧的大殿外抱起来的男人。
“那我走了,日后你可以到长宁宫来找我。”
快入秋了,太阳不像之前那么烈,她眉心一点朱砂却像暖阳一般,笑容亲切,程少商久违的感到令人眷恋的温暖。
“好,我会去的。”
桃花铃远去,两侧高高的宫墙下宫道又长又深,衬得那抹玉白色身影极小,极小。
“程娘子,该回去了。”耳边传来催促。
程少商应了一声,收回目光往长秋宫去。
……
田家酒楼
田朔满面笑的迎出来,“公主里面请。”
一路到了一间雅间,他扣了扣门,里面传出一个女子声音,“进。”
“徐娘子就在里面,小人就不进去了。”
他又看向她身后的宫女,玲珑身为公主,又身份尴尬,自然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出宫,浅云便是跟她一起出宫的人,田朔一脸热情和善的笑意。
“公主与人对弈有些时间,小人为云娘子在隔壁安排了雅间。”
浅云看了一眼隔壁,田家酒楼在都城也是数一数二,往来的人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名士大儒,世家郎君,安全性不用担忧,装潢也是顶尖的,精美不失雅致。
田家酒楼的掌柜也是心思灵活之人,不时便会安排一些风雅活动,吸引不少公子女娘,文人墨客。
有人爱独,也自然有人爱与人交谈相交。
就像两个雅间,虽为雅间,中间却不是墙壁,而是一个镂空月窗,安静下来时连隔壁落子声也清晰可闻。
浅云对公主行了礼,便转头含笑点头,“有劳了。”
田朔面色不改,依然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这边请。”
两人说话间,玲珑已经推门进去,里面坐了一个女娘,相貌清丽,姿态优雅,面前放了一个棋盘,一看便是出身出身不俗的女公子,见她关门后,她立刻起身,恭敬对她行了一礼。
“公主。”
随后她拿出一顶帷帽,还有一身新的素裙。
玲珑望了一眼隔壁,对她点点头,接过衣物绕到屏风后换衣服,动作又轻又快,那人已经重新坐到棋盘后,两手执棋,先后落下,间或说一两句话。
却是两个人的声音,其中一道不仅音色与玲珑极像,连语调也别无二致。
换好衣服,玲珑把桃花铃留在房里,对她无声一点头,走到一处墙壁旁,按下机关,一个密室悄然打开,她走了进去。
密室连通另一个房间,她一出去,就看见田朔。
田朔一见她便行了一个大礼,“奴才见过公主!”
他语气恭敬,低眉垂目,面目肃然,和之前笑容和善的样子判若两人。
玲珑淡淡道,“不用多礼,带我去见袁慎。”
“是。”
田朔直起身,待她戴上帷帽后打开房门,瞬间又带上笑面,引着她往另一个雅间走。
路上遇见人也见怪不怪,这里来往的人非富即贵,有女娘天性羞赧不愿见人也是有,戴个帷帽不稀奇,只是擦肩而过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容貌可以遮挡,身段气韵却是挡不住的。
就算看不见这位女公子相貌,也知这必定是一位难得的美人。
到了最靠里的一间房间,玲珑推门而入。
里面的人应声抬头,那是青玉修竹般贵气的公子,极清雅的一身青色长裳,外罩白色外袍,看似清简,可不管是用以压襟的玉珏,还是衣衿袖口巧夺天工的银丝云纹,都无声透露出主人惊人的底蕴。
他放下手中茶盏,手边是一柄黑白羽扇。
一举一动儒雅风流,风度仪态早已刻进了他骨子里,通身的无双风华。
这一瞬间,玲珑恍惚间又想到了两人初见之时,她第一次隔着人海远远看见那个名满天下的善见公子。
那是一年中秋,他也是如今日一般衣着。
热闹喧嚣里,人人追捧,他置身其中,明明在笑,月光下却似落了一身如霜雪般的寂寥,嘴角的笑意也带着漫不经心的倦怠。
人世间熙熙攘攘,没有一人映入他眼中。
孑然一身,与月为伴。
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这人孤高不假,傲慢是真。
也……自负又凉薄。
玲珑取下帷帽,素色青衣如一朵柔弱菡萏,映着那张玉白的脸,鲜红如血的朱砂,清极,雅极,也动人心魄之极。
“袁慎,当初你说答应我三件事,你已为我做了两件,第三件可还做数?”
袁善见对上那双清美动人的杏眸,怔了一怔,随即笑道。
“自然。”
他嘴角弧度没一丝变化,狐狸般的眼眸注视着她,说笑般。
“只是公主难得主动相约,慎还以为……”
“以为什么?”
袁善见率先移开目光,“……没什么。”
茶香袅袅,有冷冽松柏,也有逐渐靠近的幽幽桃花香,袁善见扣着茶盏的手指一紧,低垂着眼,听着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接近,向他走来,停在他面前。
袁善见不可一世,此时却连抬头也不敢。
“啪。”清脆一声。
一颗白子落入面前的棋盘,女子声如琳琅。
“不知可否有幸与善见公子手谈一局?”
下到一半的棋局,白子顿时绝处逢生了。
袁善见抬头,四目相对,望进她清澈如镜的眼底,静默了片刻,他倏然一笑。
“是慎之幸。”
一局下了一半的残局,两人随手落子,袁善见摩挲指尖温凉棋子,轻笑,“我还以为这第三件事会等很久。”
“为什么呢?”
玲珑又轻巧落下一子,几乎不假思索。
黑子紧随其后,袁善见抬眸凝她,笑道,“将来我可是要位列三公的,你现在用完三件事亏了。”
“明章公主可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啊。”
玲珑瞥他一眼,好似很奇怪,“你之前可是恨不得为我倒盏茶也算一件,现在我主动提起来,你怎么倒像是不愿意了?”
“与我这种前朝余孽,挟恩求报的人早点撇清关系不好吗?”
袁善见手颤了一下,笑容僵滞在嘴角,他眼神黯淡了几分。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玲珑望着他,“是见我被人推搡落水视而不见转身离去,还是猎场说我前朝余孽,果真心怀不轨,心机深沉。”
袁善见眉眼染上焦急,急切道,“我不是……”
“你说的对。”
玲珑露出一个笑,好似清月生晕,明珠盈室。
看到袁善见惊愕的眼神,她笑的更大了。
“我就是心机深沉,惯会骗人的人呀。”
“所以你看,连之前对我百般厌恶的你如今也心悦于我。”
白子落下,占尽优势的黑子大好江山霎时崩溃。
“你输了。”
袁善见缓缓低头,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玲珑语气轻松,温软的声音却如同刀子,似要把他扎的鲜血淋漓,“你迟疑,心软,轻敌,甚至还心不在焉,犯了大忌,所以怎么会不输呢?你看你输的多惨。”
“两年前我一次也没有赢过,这两年我一次没有输过。”
“袁慎你现在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话吗?”
“哈哈哈。”袁善见突然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红着眼若无其事直视她,言语刻薄,“我当然记得,只是公主未免也想的太多了,我袁善见未来的夫人,必然是家室清白,端庄淑雅,仁善温厚之人。公主是天姿国色,可我袁善见也不是为美色所惑的肤浅之人。”
他将手里棋子扔进棋盅,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他注视着她,扬起笑,“何况我袁善见是个凉薄之人,此生最不屑的便是情爱,又如何交付真心,既无真心,又何来心悦。”
“棋输了便输了,谁一生又只能赢呢。”
“不过棋差一着罢了,落子无悔,我袁善见,输的起。”
他拿过一旁羽扇轻摇,言语笑谈气度风仪不落一毫,眼神淡漠,还是那个名动天下的胶东袁氏子,才情纵横,倨傲孤高的袁善见,善见公子。
玲珑看了他一会儿,没恼怒,平静的颔首。
“那便好。”
玉面点朱砂,如是画中仙,动人也无情。
她拿起帷帽就要离开,袁善见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开口。
“第三件事是什么?”
玲珑转身,静静看着他,袁善见回望她,狐狸一般狭长的眸子映出她纤弱的身影,“半点好处都没有的事,我袁善见从来不做,但也从不屑占人便宜,我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
“第三件事……我要你帮我离开皇宫。”
当年两人定下约定,他为报恩,许她三件事,只有两点,一不能忤逆谋反,二不能背信弃义,助前朝公主私逃,算什么?
忤逆谋反算吗?欺君之罪算吗?
袁善见是百年世家,胶东袁氏唯一嫡子,未来一宗之长,如他所说,他是要位列三公的人,从任何方面来看,他都不该答应她这第三件事。
玲珑也从没想过,可他答应了,轻描淡写。
“好。”
自进入这个房间,一切都在她掌控里,这是第一次,出乎意料。
袁善见不是傻子,相反他聪明绝顶,从第一件,第二件,他已经猜出一些,这第三件事在他预料之中。
他没有一丝的抗拒,连他自己也惊讶过。
她说的对,他输了,输的彻底。
她赢了。
苦涩蔓延,一直到心底,夹杂隐隐痛处。
玲珑透过帷幕轻纱,视线朦胧看不真切他的眼神,她突然也不敢看,唰的一声拉开门,背影近乎慌乱的逃离。
守在门外的仆从惊讶,一头雾水的进去。
袁善见撑着案几站起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长袖带倒茶盏,在衣裳上染开一团显眼的污渍,仆人一惊,连忙几步上前。
“公子小心!”
“不碍事,不过是跪坐久了,腿麻了。”
仆人看到公子难看的脸色,将信将疑,随即又瞧见他青衣上显眼的污渍,一脸可惜,“这身长裳可是公子选了又选,换了十几身好不容易这才选定的,这才多久啊,就毁了。”
袁善见自嘲一笑,“可能我不该喜欢它。”
不该喜欢,也不该奢望得到喜欢。
仆人觉得有些不对,往日与那人相见之后公子心情总是极好,这次却一脸落寞,一身郁郁,像死了新妇似的。
“公子,那我们现在回府?”
“嗯。”
“公子,扇子!”仆人连忙道。
这可是公子心爱之物,从来不肯离身的。
袁善见头也没回,只冷淡扔下一句话,“扔了吧。”
“啊?”
仆人惊的瞪大眼,拿着扇子扔也不是,留也不是,纠结的不行。
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扔,拿着追了上去。
直到上马车时袁善见看到了,眉一皱,“你怎么没扔?”
仆人直言,“上次公子也说要扔了,我扔下山,结果后来又后悔,让我带人在城外荒郊野地找了整整一晚,没被狼叼走也被咬了满头包,这次又扔可不是什么野地了,万一被人捡走公子又后悔,我可找不着了。”
袁善见脸色变了又变,一甩帘子,生硬道。
“……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