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毓持圣令行事名正言顺,也方便了许多。
最重要的是分流。
人数统计分册登记,疾病预防救治,还有城外那些尸体,必须得及时处理。人多容易生乱,秩序得维持好。
相关官员忙的团团转,宁都王府的人般若拉出来大半,伽罗听说后也带着济慈院的人来帮忙,不容易才将场面稳定。
兵甲林立,手里刀剑寒光冷冽,守卫两侧。
粥棚井然有序搭起,一口口大锅冒着热气,粮食不断下锅,不一会儿粥香像炸弹,炸得人群躁动,可碍于刀剑威慑,只能老老实实先排队登记,只那个眼神一个劲儿忍不住的往粥棚瞟,张开大嘴使劲吸带着米香的热气,好像这样就吃到肚子里了一样。
队伍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眼神全是渴望。
“阿娘,我好饿。”
“快了快了,狗蛋再坚持一下,快到我们了。”
“阿娘,是米,那锅里全是白白的米,我看到了。”
他咽了一口口水,黑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大的吓人,又深吸了一口空气里浓郁米香,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担心,小心翼翼的抬头问母亲,“阿娘,这些大米粥真的是给我们吃的吗?”
那可是大白米啊!
他们家以前种大米,他也只生病喝过一次大米粥,又香又浓,狗蛋舔舔干涩的嘴唇,他看见了,有好多好多米,山一样堆的高高的。
干瘦妇人摸了摸儿子的头,愁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来。
“是啊,我们遇见贵人了。”
队伍很长,可也走得很快,这一队很快轮到他们。
“户籍哪里的?”
“长垣。”
“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
“我叫李三娘,今年二十六,我儿子叫张狗蛋,今年虚岁八岁了。”
般若飞快记录,抬头看这布满劳苦沧桑,带着小心翼翼怯弱的脸,又低头看她腿边依偎的瘦弱孩子,顿了一下撕下半张纸,又在上面写了什么,递给她。
“拿着这个去一号粥棚领粥吧,然后去医棚给自己和孩子看看,”见她激动又迟疑,补充道,“不用担心,不花钱。”
她弯着眼亲切的笑,衣衫是红的,唇是红的,温暖又灿烂耀眼,在充满苦难的世道像一束刺破黑暗的光,也像云端之上的仙人闻见人间苦难,温柔垂目。
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眼神,李三娘也不知道了,或许从有记忆就从没有过,仿佛她也是被珍惜的,李三娘鼻头一酸,忙低下头,“多谢贵人。”
“前三日我们都会在这,三日后若是你们想回乡也可以,朝廷已经派人赈灾。”
“若是不愿意回去,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生计,只要你肯努力,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李三娘攥紧孩子的手,眼里升起一点微弱的光,“会吗?”
那样微小脆弱,轻轻一吹就会重新湮灭。
般若眉目舒展,声音温柔坚定,“会。”
“从今天起,今后的每一天都会越来越好。”
李三娘重重点头,眼泪划过脸上沟壑,砸在地上,她带着笑,被无形压得弯曲的脊背也似微微挺直了一些。
她走了,眼里的光却像星火,燎原一样在一双双麻木疲惫的眼中升起,不断向周围扩散。
狗蛋捧着脸大的碗,珍惜的小小喝了一口浓香软滑的米粥,满足感填满了他全身,他抬起黑瘦干巴的脸,“阿娘,你说的不对,那不是贵人,是天上的仙人。”
李三娘毫不犹豫,笑道,“对,是仙人。”
“什么仙人,那是我们宁都王妃,”宁都王府下人听见感到好笑,伸手一指另一列长长队伍前的桌子,又敲敲大锅,“看到没,那就是我们王爷,这些粥,还有那些大夫,药材,都是我们王爷王妃掏空家底换来的。”
他身边的人脸色大变,使劲捣他一把,“全赖圣上恩德。”
那人才知道说错话了,连连点头,“是,是,全赖圣上恩德。”
两人快速改口,可大家也不是瞎子,心里知道该感激谁。
情绪是会传染的,到后面甚至有人主动询问要是不离开有什么活计是他们可以做的,不再死气沉沉,行尸走肉一样。
登记完所有人的名册太阳已经下山,般若统一告诉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三天后会修路,需要大量的人,不仅需要修路的人,还需要做饭的人。
干不了的人也不用担心,宁都王会尽力把大家都安排好。
保证只要想干,肯干,都保证大家有活干。
包括老人和孩子。
工钱一天一结。
不管是想有钱回乡,还是有钱立足安身立命,都有了可能。
话一落地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城外响起山呼海啸的议论声,最后汇为一句。
“宁都王殿下千岁!!”
“殿下千岁!!!”
上万人齐声高喊,直上九天云霄,震撼人心,宇文毓一天下来所有疲惫都瞬间散去了,心中突然激荡起无上豪情,那真正民心所向的敬仰,让他仿佛真正有一种君临天下,威服天下的感觉,让人发飘,又那样让人上瘾。
“般……般若。”
他下意识转头去寻熟悉的目光,有些无措。
“殿下放心,我在。”
那双桃花眸依旧清澈温柔,让宇文毓心一下安定下来。
伽罗也是累了一天了,混沌的脑子被这呼喊声震的陡然清醒,看看这些激动的人,又看看阿姐和姐夫,不知为什么有种莫名心惊肉跳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和他们一起回家,阿爹勃然大怒到达巅峰。
“阿爹……”
般若,“伽罗,今天谢谢你,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去休息吧。”
杨坚已经有眼色的离开,顺便带走暗自想煽风点火的曼陀。伽罗咬咬唇,担忧的看了看阿姐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正好迎面看见捧了一堆东西的春诗。
般若对宇文毓笑道,“殿下等我一下可好?”
“……好。”
宇文毓看看岳父黑沉的脸色,没忍住,“一切都是本王的主意,还请岳父不要责怪般若。”
独孤信怒气一滞,“……殿下多虑了。”
“那就好。”宇文毓松了一口气,语气轻松,“般若我在外面等你。”
般若忍俊不禁,“好。”
春诗悄无声息进来放下东西,也一起退出去了,房中一下只剩下父女两人。
知女莫若父,独孤信从前只知道她暗中参与朝政,和宇文护也有一些牵连,但才知道这个女儿有如此大的野心,并且化为行动,这样胆大包天,简直就是把他独孤家往不忠不义的绝路上逼。
“不忠不义?”
般若直视父亲,绝美的脸上浮现温淡笑意。
“敢问父亲,何为忠义?”
“父亲的忠义是忠于大周?忠于宇文家?还是忠于天下太平,忠于天下百姓?”
她看着这个被赞许忠义无双的老臣,字字如刀,“若是父亲的忠义当真只是对皇帝的忠,那么当初宇文家篡位时父亲为何不死忠于元修?是因为宇文泰和父亲原为生死之交吗?这就是父亲的忠义吗?”
独孤信气的气血翻涌,犹如当胸一锤,“你……”
语气颤抖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显然已经气到了极致。
“不是的,对吗?”
般若为他抚了抚胸口,被一把推开也不介意,只继续看着他说。
“因为父亲知道,元氏气数已尽,元修无能,已经无力驾驭这江山,而宇文阀实力雄厚,几乎盘踞整个朝堂,宇文泰有能力,有野心,有手段,更有明主之象。主弱臣强,君主无威,不能服天下,这样下去大魏迟早四分五裂,百姓将苦不堪言,所以父亲默认宇文泰取而代之。”
“不为义,也是为忠。”
“忠的是自己守护的百姓,忠的是心中的道。”
独孤信瞳孔紧缩,胸膛起伏却平静了下来,看她的眼神复杂极了,第一次不是作为一个父亲,而是平等的像面对一个对手,一个知己,一个……敌人。
“那你应该知道,我绝不会允许大周动乱。”
现在的情形和当时何其相似,不同的是宇文护出身卑微,行事暴戾恣睢,不屑和任何人结盟,自负独行像一匹孤狼,论起能力心性手段他甩了宇文泰几个儿子八条街,可这样的人可为枭雄,却不是明君之象。
这样的人众人可能惧怕其威势,可却不能令人心悦诚服。
大周刚立,本就是根基不稳,一点不安稳因素都不可有,所以宇文觉一无是处,就凭他是元氏公主的儿子,是宇文泰的嫡子,他就能上位。
安前朝遗臣的心,也是为了安新朝群臣的心。
就两个字,正统。
只要稳住,就算他无能,只要没大错,各蕃地就不敢乱动。
换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
所以宇文护一开始就输了,输的彻彻底底。
对宇文毓来说同样如此,只比宇文护好一些,因为他是宇文泰的儿子。
假如宇文觉一直没有子嗣,兄终弟及,他才有可能。
但般若等不了那么久了。
“父亲你一心维稳,有没有想过这么继续争斗下去意味着什么?”
般若打开天窗说亮话,“宇文护不是好对付的,你带着一帮老臣继续和他斗下去,斗上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你不得不承认,或许会更久,最后的结局是你们斗的两败俱伤,消耗的是我大周的国力。”
“这就是您所求的稳吗?”
般若指向窗外,冷冷看着自己的父亲,“您看看城外的流民,就是因为你们的争斗迟迟没个定论被晾在城外,他们忍受饥寒交迫,病痛折磨,每一天都在死人,而他们本可以不用死,只是因为他们的皇帝懦弱无能,被朝臣挟持。”
“皇帝是一国之君,可宇文觉担得起这天下百姓的重量吗?父亲,这是乱世,君主无能是对百姓最大的伤害。”
“距离五胡之乱已经快百年了父亲,百年离乱,够苦了,他们需要的不是您认为的稳,而是是真正的稳定,是天下一统,是吃饱穿暖,是再无战乱,是真正将他们放在心上,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君主。”
独孤信瞬间像是老了好几岁,那一直挺拔的腰也像突然塌了。
般若狠狠击碎了他一直以来前行的信仰,痛必然是痛的,可不痛又怎么能迎来新生呢?
良久之后,他方抬头,眸底深沉,“……宇文毓就会是这个君主吗?”
“是。”
“凭什么,他不过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废物。”
这个忠义仁厚的老将军被逼得刻薄。
般若勾起唇角,玉般温润而泽,从容自若,“凭他听话。”
“宇文毓没有雄才大略,甚至平庸无奇,可他有一个优点——听话。”
“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听我的。我会亲手把他捧上至尊高位,助他一统天下,青史留名。”
她那样云淡风轻,仿佛春风拂山冈一样,骨子里却透出无与伦比的睥睨之势,仿佛日出沧海,潜龙腾渊,竟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下意识俯首的压力。
独孤信喉咙像是被什么狠狠扼住,一字一句艰涩疼痛。
“你,又凭什么?”
般若轻轻一笑,山河秀色都蕴在她眸中,那只看起来柔若无骨的手拿起盘中的东西。“父亲请看。”
独孤信定睛一看,却是两株格外丰实的稻麦,他嘴唇都颤抖起来,小心翼翼接过这两株稻麦,猛地抬头,呼吸急促。
“这是?”
“三穗的稻子,四穗的麦子。”般若眉眼弯弯,“我田庄里的。”
“我可以让百姓所种的粮食同样如此。”
她又拿起那件新做的棉衣递给他,“这是叫棉衣,和裘衣一样保暖,却远远比它便宜,柔软舒适,保暖更是胜过麻衣许许多多倍。”
“我还可以修出更平整的路,建更坚固的房子……让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让大周成为天下人向往之所,我为什么不行呢?”
“我可以。”
独孤信良久没有说话,般若知道他不会再阻止了。
“吱呀——”
门被推开,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宇文毓却一下抬起头,笑的傻傻的跑过来,把一件披风披在她身上,低头仔细为她系好系带,关心道。
“起风了,当心着凉。”
般若笑了笑,轻声说,“是啊,起风了。”
她抬手在风中,长睫下一双桃花眸一如这月色。
是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