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弥漫,如梦似幻,碧儿的假肢虽然精致,但比起真腿还是有些不足,走了不知多久,她的身体疲乏,四肢微微发麻,头脑逐渐昏沉,在这样无边无际的瘴气中行走,时间长了,她有些分不清真实和虚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狐狸在前方叫唤,碧儿神情一震,那片云雾缭绕的深处出现了一片深黑色,碧儿兴奋地疾走,近了一看,这竟然是一片森林!
狐狸钻入森林深处,碧儿跟随,森林的路不好走,地面落叶成堆潮湿松软,脚一踩,如同踩在腐烂的尸体上。
这是一片荒芜枯萎的森林,树木枯死,潮湿的树干上挂满了漆黑的根须长絮,碧儿继续前行,经过一棵枯萎的大树时,她看到了一只鹿的尸体,这鹿枯瘦如柴,如同现在的储良。
碧儿咬着嘴唇继续走,一路上,她看到许多枯瘦如柴的尸体,这片森林也许曾经繁华过,如今被瘴气侵蚀,所有的生物都枯萎死去了。
狐狸在前面叫唤,碧儿一看,只见那树林深处伫立着一座小楼,小楼不知在这森林中沉浸了多少年,通体破旧,里头漆黑一片,只有二楼闪烁着微微的烛光。
“难道鬼王谷是一座小楼?”碧儿心里疑惑,毕竟这鬼王谷谁也没有见过,谣传成了一个山谷,但实际是个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碧儿拖着木箱子往小楼奔去,突然整个森林雷电轰鸣大雨滂沱,碧儿冒雨前行,小楼破旧的两扇木门吱嘎打开,天空一道雷电闪过,那一楼的屋子里头赫然站着一个身影。
碧儿来到小楼的屋檐下,她看着屋子里的身影,那身影也凝望着她,狐狸站在门外叫了几声,却没有入内,它望着碧儿,又露出了那种询问的神情,碧儿对它点点头,不管里面有什么,她必须进去,她必须救储良。
碧儿拖着箱子进了门,向那身影奔去。“仙医?”碧儿喊道。没想到那身影仿佛受到了惊吓,向一个破旧的房间内躲去,碧儿紧随其后,却听到了铁链声,只是外面下着大雨,小楼内又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碧儿刚进门,那身影就撞开碧儿一溜烟跑到了二楼。
这仙医似乎很怕生人。碧儿将木箱子放下,追着仙医上楼,楼梯破旧,碧儿轻手轻脚生怕踩断了阶梯,她抬头一看,那仙医就在二楼凝望着她,那是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子,他穿着漆黑破旧的麻布,头发干枯冗长,活脱脱一个乞丐。
碧儿追上二楼,仙医躲进了一个房间,碧儿记得那里正是闪烁着烛火的房间,她快步走入,这房间布置简陋,里头有一张大桌子,桌上有一个祭坛,上面点着四根蜡烛,烛火有四种颜色,分别是红、绿、黑、灰。窗外风雨大作,烛火却安安静静,没有一点摇曳。
碧儿蹲下来,那桌子底下,躲着仙医,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仙医,仙医也看着他。
“仙医!求求你救救他!救救储良!他快死了!”
那仙医眼珠子转动,突然从桌子底下冲出来,对着碧儿一阵怪叫,想将她吓走,碧儿却纹丝不动,她闭着眼哭了起来。那仙医的脚上绑着长长的铁链,这哪里是什么鬼王谷,这哪里是什么仙医。
失望、难受、绝望,碧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谁来救救储良。突然她听到一声轻响,碧儿睁开眼一看,只见装着储良的木箱子不知何时来到了二楼,落在了仙医的跟前。
只见仙医奇怪地盯着储良,目光落到储良的右手上,那右手遍布绿色斑纹,此刻也消瘦得如同骸骨。碧儿正感到奇怪,仙医突然开口说话:“我……可以……救他……”仿佛一个在黑暗中孤独囚禁百年的老人,百年来第一次说话,声音嘶哑如同虫子噬咬。但这短短几个字的声音,却有点熟悉。
碧儿仿佛看到了曙光,心中大喜,她猛地站起来,那仙医吓了一跳往回一退。碧儿立马止住。仙医试探性地往前一步,张开嘴露出漆黑的牙齿笑着说:“我……有一个条件。”
片刻之后,碧儿从二楼下来,推门而出,外面的景色大变,这哪里是什么森林,而是一座孤岛,四面环水,碧儿来到孤岛的边缘,看着浪花翻腾,整个孤岛如同一艘小船,在水中飘摇。狐狸轻轻叫了一声,碧儿没有回头,她纵身跳入水中,向水底游去。
这水直通黄泉,除了碧儿没人可以触碰。碧儿在水里潜行,循着一股暗流来到水底深处,在一个漆黑的洞窟里,发现了一个精美的箱子,碧儿打开箱子,里头放着一把黑色钥匙。半晌碧儿从水里出来,拿着钥匙返回二楼,她伸出手,仙医一把夺走钥匙,如同宝贝般攥在手里仔细观察,仙医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是的!是的!”他急匆匆地将钥匙插进脚踝上的锁孔,用力一扭,那禁锢他的锁链就打开了,仙医揉了揉脚踝站了起来,他有些不可思议,来回走个不停,没了铁链的束缚,他极其高兴。
“仙医,请你救救他!”碧儿说。
“他……他已经死了!怎……怎么救?”仙医说。
“可是,你答应过我!”
仙医绕着储良的箱子来回转,他突然凑近碧儿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除非你把灵魂……肉身奉献给我,我……我就……就救他。”
“你真的会救他吗?”碧儿含着泪说。
仙医怪笑一声连连点头说道:“当然!当然!”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不不!你得说,你愿意。”仙医的声音慢慢恢复正常,说话也连续起来,“你愿意将灵魂与肉身全部奉献给我!”
碧儿望了一眼储良,看着仙医慢慢说道:“我愿意将灵魂和肉身奉献给你。”
“哈哈!好好!好!”仙医大笑,猛地站直身体,碧儿这才发现,此人看起来瘦小,一站直竟然非常高,他从怀里掏出一撮骨头往前一抛,那骨头在空中变成一只鸟的形状,那骨鸟展开双翅怪叫一声,竟然是一只骷髅乌鸦。
那乌鸦扇动着骨翅,落到了碧儿的肩膀上,散发出让人心悸的气息,碧儿打了一个寒颤。
窗外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仙医脏兮兮的脸,碧儿这才想起来,仙医的声音有点耳熟,而他的样子也似曾相识。
“鬼……鬼半生?”
三天之后,碧儿拖着木箱子从小楼出来。
狐狸见到碧儿出来,一跃而起落到了她的肩膀上,舔了舔她的脸颊。
木箱子里躺着储良,他身上金光消散,胸前伤口愈合,肉身出现一丝血色,竟然隐隐有复活的迹象,但他神智仍然封闭,并未醒来——仍然是一个死人。
仙医骗了碧儿,他说救储良,只是祛除了他的伤势,并没有将他救活。
而代价却是碧儿绝大部分的灵魂和肉身。
现在碧儿的身躯只是一副空壳,除了少量躯干,她的手脚和绝大部分肉身,都被仙医取走。取走的部分用假肢代替,那双美丽的眸子,现在换成了一副珠子法器,这法器原本是给储良准备的,现在却派上了用场。如今的碧儿和一副傀儡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她的灵魂几乎被全部取走,识海深处只剩下一丝魂魄,这丝魂魄里只藏着一个意念,那就是救活储良。
碧儿拖着木箱子走出小楼,一瘸一拐地拖着箱子往前走,她的动作不太协调有些吃力,而且神情呆滞,不复往日的笑语盈盈。
雾气弥漫,碧儿缓缓走出这个奇怪的鬼王谷,瘴气消散,她如同昏迷的老人呓语碎碎念:“救储哥哥……救储哥哥……”
可她失去了唯一的希望和自己的灵与肉,怎么救?而且她此时是残缺的非正常人类身躯,那缕残魂在这样的身躯里,不能长久保持,必然会慢慢消散。
“救储哥哥……”碧儿边走边念,跋山涉水,一路往西北面走去,这一走就是一个漫长的旅途。幸好有灵狐陪伴,野兽觊觎储良的尸体,被狐狸吓走,偶尔遇到低阶修士,也不愿意招惹这只看起来很凶的灵狐,风吹日晒云卷云舒春去秋来。
期间光明之城派过几波人马寻找碧儿的踪迹,但仙魔界何其之大,他们又只在沼泽地那一块寻找,就算偶有修士从碧儿上空略过,神识扫去,在碧儿身上发现不了半点修士的气息,还以为是个凡人。但即便如此,光明之城也没有停止过搜寻,直到一波人马的到来。
光明之城原以为他们是友军,因为他们多年来与断刀门交好,而且已故家主曾无华是储良的盟友。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反目成仇。新任家主曾从,不知为何实力大增,一上来就击败了光明之城的几名殿主,并当场击杀惩戒殿殿主齐顺天,断刀门无宗主,牧轩和连城雨又在闭关突破,无人能敌。不到一天的时间,光明之城连同断刀门就落入了曾家之手。从此格局大变,光明之城被曾家疯狂剥削,断刀门惨遭压迫,众修苦不堪言,就连储良的两座雕像都被人推倒,换成了曾从的雕像,一时间,仙魔界认可曾从为断刀门和光明之城的主人。
寒风瑟瑟,鹅毛般的大雪从天空飘落,落到地面,将奴隶镇肮脏的泥土覆盖。
奴隶镇和往常一样热闹非凡,军队在这里驻扎休息,为肮脏的小镇带来了银子和生机,旅店忙得不可开交,军妓忙得合不拢腿,一名喝醉的军官从二楼坠落,落到门口的雪地上,爬起来钻进一楼的一个房间,将一个光屁股的士兵撵出去,床上的军妓对此司空见惯,继续张着腿,只要有银子,管你是将军还是兵马还是马。
突然一个奇怪的声音从镇口传来,那是一个人偶傀儡拖着一个长木箱子。傀儡披头散发手脚残缺破损不堪,箱子里头躺着一个男子,男子双眼紧闭气息全无。傀儡拖着箱子一步步前行,箱子在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一道拖痕,傀儡的肩膀上蜷曲着一只火红的狐狸。他们正是碧儿和储良。
碧儿走了一年才走到奴隶镇,从这里往北就能到达寒霜森林。为什么来到奴隶镇?储良曾经告诉她,在仙魔界北面的极寒之地有一片寒霜森林,那白雪覆盖的森林深处有一座山洞,山洞里弥漫着水晶兰的香味,那里住着一个神仙。
一年时间,碧儿的魂魄已经消散得寥寥无几,仅余一缕烟丝,里面只有一个执念,那就是带着储良去找那位神仙。
奴隶镇的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看着她们前行,那些士兵也聚集过来看热闹,这样的奇景可不多见。碧儿和储良虽然沦落至此,但他们曾经是修士,自带威压,再加上那灵狐。众人只敢在远处围观,根本不敢上前。除了一个酩酊大醉的独眼士兵,他摇晃着走到碧儿跟前,抽出手中长剑,却发现长剑不知所踪,也不知落到了哪个女人的床上。他笑着拿起剑鞘敲了敲碧儿的头颅,没想到碧儿肩膀上的狐狸一跃而起,一把抓在了他的脸上。
士兵满脸是血落荒而逃,不多时,一队士兵整整齐齐地赶来,封住了碧儿的路,为首一人相貌威严是副将。围观的众人自觉让开一条大道。
副将看了看碧儿,又看了看她肩膀上张牙舞爪的狐狸。那满脸是血的独眼士兵指着那只狐狸叽里咕噜。
副将一把抽出腰间大刀,顿时唰唰唰所有士兵整齐地抽出武器,就在此时副将看到了木箱子里的储良,他两眼一眯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通缉犯,虽然容貌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这通缉犯当年在奴隶镇杀了镇北将军李启!被高额悬赏,军队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不少士兵的床头就贴着他的画像!
副将立即制止众人,向后退去,此人极其危险,切不可莽撞。众人不解但军令不可违。副将派出三人远远跟随碧儿,自己回去集结队伍。
碧儿拖着木箱子继续前行,箱子在雪地上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少镇民躲在家里,一个孩童从窗户里向外望,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到了门前连脚步声都清晰可闻,又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大雪的尽头。
碧儿一路向北,经过一片熟悉的森林,寒风卷着大雪吹在树干上,发出奇特的声响,碧儿哭了,眼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下。初见,便是在这片森林。当时储良坐在那里,如同一个冻死的瞎子。当时碧儿就决定了,要一辈子跟着这个瞎子。
木箱子在大雪覆盖的地面拖行,翻出了青草,狐狸蜷缩在碧儿的肩头,大雪落到它火红的毛发上,将它盖住。万物不语只余寒风冷冽,一人一狐,拖着一个大箱子在大雪中缓缓前行。
雪停了又下,风停了又刮,太阳落下了,又缓缓升起。碧儿走得越来越慢,她身上的假肢没有法力供养,已经到了极限,眼眶里的珠子也越来越模糊。识海里残存的那缕魂魄,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整个身躯只有一股执念驱使,驱使着她找到山洞,找到神仙,救活储良。
碧儿一步一个脚印,经过冰封的湖泊,雪崩后的山丘,终于在大雪弥漫的森林深处,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山洞。
一年来,碧儿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笑容,她抬起脚向山洞走去,却发现她的脚冻住了。她的魂魄消散得太多,无法驱使这副破败的身躯。她就这么站在山洞的前面,无法动弹分毫。双眼失去光芒,碧儿的世界变得漆黑一片,她的魂魄困在识海里孤靠无依,碧儿哭了起来,哥哥就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吗?
远处的三人面面相觑,这傀儡终于停了下来,其中一人与其余两人点头,眼神交互,紧接着转身快速返回奴隶镇。
碧儿肩头的狐狸站起来,抖掉了毛发上的雪,它舔了舔碧儿的脸颊,一跃而下,咬着绳子往山洞里拖去,储良的身体已经复原,木箱子很重。即使是在雪地里,也难以挪动。它咬着绳子,爪子陷进雪里抓着地面,小小的身体崩得直直的,奋力一拽,还真将箱子拉动了。
狐狸一寸一寸地拉着箱子,离山洞的距离越来越近,远处监视的两名士兵被这样的场面惊到了,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碧儿的躯体没有动弹,如同大雪中的稻草人,被覆盖厚厚的雪。狐狸终于将箱子拖进了山洞,外面寒风刺骨,山洞里却温暖如春。狐狸对着山洞深处叫唤,没有任何回应。
狐狸又将碧儿的躯体拖了进来,她的身体已经僵硬,没有一丝温度,狐狸伸出舌头舔了舔碧儿的脸颊。突然一只手探出,摸了摸狐狸毛茸茸的脑袋。狐狸吓得蹦起来,在空中翻转后退落到洞口,张牙舞爪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