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良有很多第一次,第一次闻到麦香、第一次听到姐姐哭、第一次摸到冰冷的父亲、第一次杀人,每次都会给他浓烈的特殊的情感,但都不及这次,这次储良看到了!
一个永远活在黑暗中的瞎子,朝一个东西望过去,看到了光芒!
当极致的光照进极致的黑暗中,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奇怪景象,储良看得真真切切,在那团极致的黑暗之中,有一个孤傲的女人。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华玉千彩风尘土,漫天花海尽羞合。
貂蝉如月,贵妃荼蘼,走遍万丈高山远海,尝绯红翠绿,不及一双美眸。
人间炼苦,百般沉沦,八十春秋金戈铁马,终登堂入室,唯念一只素手。
一袭红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红袍下十丈披风摇曳飘扬。两袖红袂,袖口绣着金色龙凤花纹,精致的花纹相互缠绕、婉转延伸到红袍之后,宽大袖口露出的是白玉柔荑。一指柔荑凝玉露,万千贵妃容颜枯。玉指的尽头是黑色细长指甲,如璀璨灯光下的黑玛瑙、亦如黑寡妇的冰冷毒牙,可在这里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
女人身姿颀长,头颅高昂,眉毛细长,眉尾散开成一片丹红,如同孔雀的屏。可惜的是美目闭着,没有睁开,想来若是这一双绝世眸子出现在世上,世间所有的珠宝美玉都会黯然失色吧。她的双唇丰厚、色红如血,嘴角带着平淡的微笑。
这笑,没有不屑,没有高傲,没有任何情感,它轻微得如羽如鸿,而这淡淡的轻,却让人更加神魂颠倒。恰似青山雨后青茶香,白云拂过白石山,一虹嫣然如墨染,万亩牡丹也黯然。
高贵、美丽、倾国倾城,一切能找到的形容美人的词汇都不够,只能让游历几十载的诗人感叹一句:美得不可方物!
更别提瞎子储良的感受了,他这一辈子只见过这一个女人,他就知道、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仿佛行走在百里黄泉,蓦然绽开了一地的曼珠沙华!
他的心脏如同一块海绵被人捏得缩到一起,随即嘭地胀开。头脑发热,血脉膨胀。
她就是九尾极夜。
如果说雷公眼放出来的是一条光之河流,那九尾极夜就是海底的深渊,将河流尽数吞没,没有一丝外泄。
储良站在这河流的出口,看着河流尽头的九尾极夜,美轮美奂。他没有发现周遭的事物在一点一点的变形、崩溃,九尾极夜是什么人,她一出现带来的庞大威压,足以碾压百丈房屋、折断百年大树!山崩地裂,河水逆流!可储良毫无察觉,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九尾极夜,初次见面,储良便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这个世界上最凶恶、最可怕的女人。
忽然,储良缓缓蹲下,周身的地面出现一个环,一个由气场形成的环,三头叉在右手熟练地打个转,猛地停在手中,右臂袖子轰然炸开,露出血管虬结的臂弯,储良作出了一个攻击的动作!周身的气场环越来越明显,就在气场将地面割出一道痕迹时,储良如同一颗炮弹轰然射出,人影消失,只留下一个碎裂的巨坑在地面,他居然向九尾极夜发起了攻击!
准确地说是万人斩向九尾极夜发起了攻击!
为什么?!
万人斩是什么人?一个侩子手、屠夫、斩杀千万人的恶魔。曾今万人斩沿着一条军队一路杀,从白天杀到夜里、从晴天杀到下雨、从花瓣漫天杀到死灰飘零、从广阔的战场杀到了断头崖,万人斩被数千精兵包围,他抄起腰间酒壶,一饮而尽,随手一丢,酒壶落在悬崖上碎成了几十片。
三头叉在手中熟练地打了个转,杀戮继续。他们没有发现的是,脚下的血缓缓流入一条小河,将河水染成了红色,而这条小河顺着断头崖流入崖底。传言这世上有一个镇子,终年不见阳光,叫做永夜镇,黑暗的镇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住在镇子里的人!
永夜镇背靠一面刀削的崖,叫断头崖,断头崖底有一湖温泉,镇子的主人就喜欢在这温泉里休憩。
那天,那几千精兵停止了杀戮,他们看到一个出浴的美人从天而降,美人一挥手,将这扰人清闲的几千人,化成了飞灰。包括万人斩。
万人斩临死前,心里有一丝懊恼,因为在那女子眼中,自己和这几千俗人一样,都是一挥手就化作飞灰的蝼蚁,不值一提的存在……可更多的感情是沉醉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这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美好的东西……”
住在永夜镇的正是九尾极夜。
储良的身形在空中激射,周围的空气不堪重压,发出爆鸣,这一招凝聚了万人斩所有的暴戾和血腥,凝聚了他屠杀千万人的凶恶,相信任何东西在这一招跟前,都会被摧枯拉朽、不堪一击。
可他终究是凡间的万人斩。比起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还差了一大截。九尾极夜微微皱了一下眉,右手葱葱兰花指一弹,只见她周身的光芒黯淡了一分,这黯淡的光芒化作能量,毫无征兆地凝聚在万人斩跟前,化作一条细细地月牙,向前斩去。月牙和三头叉一碰,便摧枯拉朽,将三头叉斩碎,随即劈砍在储良胸口,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储良在空中喷出一口血,身体如同破麻布袋般,坠落地面。
曾经储良和万人斩两个男人之间也有过闲聊对话。
“小东西,你知道男人的浪漫吗?”
“那是什么?”
“呜哈哈!我遇到过一名女子,我要死在她手上,就算只剩下一根骨头,也要碎在她手里,就算只剩一丝残魂,也要消散在她跟前。这就是男人的浪漫。”
“你是变态吧……”
“哈哈哈!”
此时的储良双目无神,生命力如同拔丝般抽除。心里没有悲痛,没有憎恶,只有悔意,后悔和恶魔签订契约,拿了这邪恶的三头叉,假如、哪怕有一丝的可能,伤到了那美丽女子的一根头发。
现在他残存的身体缓缓坠落,他心里感到安慰,他甚至能感受到万人斩的感觉。这个明知必死,还冲上去的恶魔,他的目的,不是杀死极夜,他死而复生,只是想看到这美丽女子睁开美目,然而他不配看到那双美丽的眸子,得到的只有一个皱眉,可即便是皱眉,也让万人斩感到自豪。因为他不再是蝼蚁,而是一个可以让她皱眉的存在。
九尾极夜眉头舒展开来,似乎出门踏青,一缕花瓣落到脸上,让她微微皱了眉,拂去花瓣继续前行,红袂一挥,将雷公眼卷走,玉指一点虚空,一道裂缝打开,九尾极夜拖着长袍缓缓迈入虚空之中。裂缝一合,天地间的威压这才散去,风这才敢刮,阳光这才敢缓缓照到地面。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碧儿大叫着冲向储良,一下扑倒在他跟前,储良的胸口一道一尺长的伤口,骨头的断面看得人头皮发麻,奄奄一息也不知伤没伤到内脏。
这个救了自己的男人,曾经如同神一般的男人,许诺自己荣华富贵的男人,如今变成这副模样。碧儿虽然见过无数男人,也从来都不相信男人的话语,可看到储良快死了,她心里说不上来的痛。
碧儿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将储良拖到镇上的医馆,大夫说,伤口里有碎片,无法愈合,就算没有碎片,这么严重的伤口,人也活不成。
碧儿哭着求大夫,甚至开始脱衣服,大夫制止了她,他摇着头给储良包扎了。血一点一点地从白纱布上渗出来。如同多年前,自己的母亲躺在血泊里,看着醉酒扬长而去的父亲,一点点吐出最后一口气。
“哎,你也是命苦,这样吧,我听说有个地方,也许可以救他一命!”一个嘶哑又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周八两衣裳整洁地站在碧儿背后,以往难听的声音,此刻听起来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周八两说的那个地方,叫做祥云山,传说祥云山上有个神医,叫做鬼半生,鬼半生救活的人,下半生都不会生病,也不会有大灾大难,人称鬼医,而且鬼医不收寻常财宝,简直比传说还要玄乎。
可再玄乎的传说,那也是希望。碧儿准备了一点干粮,拖着储良就上路了,这可是一条艰辛的路。
祥云山在奴隶镇往西,要翻过黄金山脉,黄金山脉之后是毒蝎沙漠,毒蝎沙漠过去是一条顺水河,沿着顺水河就到了祥云山脚,可周八两说最好别沿着顺水河趟下去。
总之,现在碧儿拖着担架上的储良来到了黄金山脉跟前,这条一望无际的山脉,没办法绕过去。山脉原本是金黄色,富含黄金和各种名贵宝石,从半天云上望下去如同一条金龙,如今被人开采一空,金龙变成了灰色,山脉高、抖,碎石滚落,采矿的工人不知道在这里摔死了多少,更何况是碧儿一个女子,还拖着一个活死人储良。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和意志,碧儿翻过了黄金山脉。可翻过来后她整个人都变了,从一个衣着鲜丽的女子变成了一个褴褛的妇人,手脚上划裂的伤口用布条随意地缠着,嘴唇干裂,血渍干涸又裂开,渗出新的血丝。
现在她站在了毒蝎沙漠前面,东面来的暖风吹到黄金山脉,便被挡住了,那头云雨充足,这头就干燥异常,脚下的一小片沼泽是唯一有湿气的地方。她在沼泽地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发现自己已然身处沙漠中间,更让她惊恐的是,身下的地面软软的,仿佛在蠕动,这让她头皮发麻,一只只黑黝黝的细小蝎子,从地面的缝隙中爬出来,原来这片沼泽地是一只不知名怪兽的尸体,而 尸体里面是无数的毒蝎,在她睡着的时候,毒蝎将尸体往沙漠中间的巢穴运送,现在,尸体吃完了,毒蝎们兴奋地发现,尸体上面还有新鲜的肉!
跑!疯狂地跑,没日没夜地跑。
突破身体极限,突破五脏肺腑燃烧呕吐的极限,碧儿连续跑了七天七夜才从铺天盖地的毒蝎群中跑出来,储良依旧昏迷不醒。
拖着残躯的碧儿终于来到了顺水河,河水清澈见底,没有鱼虾,周围的树林没有鸟兽虫豸,安安静静得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河流,碧儿身体透支,已经感觉不到四肢的疼痛,而头脑微微发热,身体微微兴奋,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如果得不到好好的休息和营养补充,她很快就要猝死。
可她回头看了一眼储良,和储良深陷的眼圈,她苦笑着摇摇头,这辈子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冤家。她从床榻滚到地上,地上滚到池水,经历过无数男人,可她不懂爱情,懵懂的她认为爱情是神圣的,可现在的她如此肮脏,如此破败不堪,她不配拥有爱情,连想都不配想,她唯一知道的是,可以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去死。
十个指头破损了九个,血渍涂的竹筏上到处都是,碧儿和储良终于爬上了竹筏,沿着顺水河缓缓淌下,碧儿再也忍不住,一头栽倒在储良身边,昏睡了过去。竹筏吃水很深,碧儿的血脚沾到水里,血丝如同荒野的一缕炊烟,引来了远处的野兽。周八两说,黄金山脉和毒蝎沙漠都不可怕,可怕的就是这个顺水河,最好不要顺着河水淌下去,最好不要!
蛞蝓,原本生活在陆地上,是鸟兽鱼虫的食物,任人宰割,直到某天某只蛞蝓长出了牙齿,这家伙繁殖极快,胃口极好,只要是肉,它们都吃,它们首先吃完了陆地上所有的活物,导致百里之内没有一只飞鸟虫豸,后来它们发现待在水中更舒服,河流会源源不断地送来食物,以及人类。
一群锯齿蛞蝓顺着血线,疯狂地扭动着游向了竹筏。
碧儿被脚上的一阵奇痒给弄醒了,她转头一看脚,只见上面爬满了白白的黏糊糊的蛞蝓,她已经没有大叫的力气,吓着哭了出来,胡乱地剥开蛞蝓,右脚已经只剩下骨头了。
她吓得缩成一团,没有疼痛感,锯齿蛞蝓的黏液有麻痹作用,猎物到死都不会感到疼痛。四周的水面如同沸腾了一般,无数的锯齿蛞蝓翻滚着将整个竹筏包围了起来,越围越紧,碧儿哭着看向了储良,心里反而镇定了下来,这无休止的折磨,如果没有所谓的神医,不能将你医好,剩下来的日子,恐怕比死还要难熬,葬身在这里,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抿着嘴唇流着泪,摸了摸储良的脸庞,她不怕死,可她万分的舍不得储良,这么多天,储良哪怕瘦得皮包骨头,也撑着一口气,她知道,储良在支持她、陪伴她、认可她,这些日子,虽然万分的苦累艰辛,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和充实感。
竹筏连接的绳子被咬断,碧儿和储良双双沉入水中,碧儿嘴角带着微笑,在水底安静地抱着储良,如同抱着整个世界。水的浮力让所有的痛苦和劳累消失了,水的谧静洗去了碧儿身上所有的肮脏和污垢,还原成幼年时青草上玩耍的小女孩,懵懂着能嫁给一个白马王子。
锯齿蛞蝓一拥而上,片刻之后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就会变成两具骸骨沉入水底,和水底的无数骸骨待在一起,长上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