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小丘上传来张七娘凄厉的尖叫,“刘绰,怎么是你?你居然····”
在看到刘绰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吐蕃人失败了,而她这回是真的完了。
她是吐蕃人手中唯一的筹码了。
站在小丘上,与想要营救自己的人群对峙了这许久,直到此时,张七娘才真正感觉到绝望和害怕。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么难对付?
“刘员外真是了不起!在下佩服!”挟持着张七娘的人道。
“承让承让!彼此彼此!”刘绰客气地拱了拱手。
这对话大概只有今夜隔空争斗了一番的两人才懂。
在场的人还以为刘绰跟小丘上那人认识呢。
“在下有几句话想请教刘员外,不知可否?”坡上的人问。
“你问,正好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刘绰很坦荡。
“你是怎么识破的?”
“不是我自夸,实在是我太出众了,引人嫉妒。这世上惦记着要害我的人实在不少。可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张七娘子会主动邀我游赏花灯。事出反常必有妖!”
说这话时,刘绰双眼含笑地看着张七娘。
她看自己时的眼神到底有多么怨毒,刘绰心知肚明。
张敬则在城中之时,都无法逼着她开口向刘绰道歉。
为何张敬则不在城中之时,她却突然跑来要跟自己示好,还想同游灯会?
要么是她见鬼了,要么是她心中有鬼!
“原来如此!”那队正自嘲地笑了笑,“好了,现在你可以问我了!”
“呃···你叫什么名字?”刘绰想了想问。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不止坡上的‘歹徒’愣住了,在场众人也都听得糊里糊涂。
“刘员外,这厮叫孔方,开了间蔬果铺子,平日里给城中各大酒楼食肆供菜,故此消息格外灵通。”袁长史好心提醒道。
刘绰客套地跟袁长史行了一礼,“袁长史误会了,我要问的是他的真名!”
“真名?”袁长史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此獠在城中潜伏多年,定然用的是化名。”
不过你知道他名字是要做什么?这话袁长史愣是憋回了肚子里。
在刘绰来之前,他们已经轮番上前谈判过了。架没少吵,僵局却没有打破。
此刻,倒要看看这个刘员外能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妙法。连一直在吵闹的张夫人都安静了下来。
“南杰!”那人用藏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胜利?好名字,充满了力量和斗志。”刘绰赞了一句。
上辈子她去西藏玩了好几次。辞职后,也去川藏放空过一个多月,还是学了点西藏话的。
在知道大唐与吐蕃交战数十年,又决定帮助张敬则用火器收复失地后,她通过向李二请教和读书又了解了许多吐蕃的情况。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你懂吐蕃语?”裴别驾和坡上那人几乎同时问。
裴别驾之所以近七十高龄还在岐州任上,就是因为他熟悉吐蕃文化。发现刘绰也懂吐蕃语后,他很惊喜。
他被张四郎硬拖来担任谈判主力,却不曾想对方汉话说得跟唐民根本没区别。哪里有他发挥的余地?
“略懂略懂,就是读过几本书罢了。”刘绰自谦道。
坡上那人用汉话问,“你问我的名字,是觉得我今夜一定会败么?”
“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样我们两个人谈起话来,方便很多。我也想确认你到底是唐人还是吐蕃人。因为无论从你的口音还是长相上看,你都不像吐蕃人。”
那人冷笑,“我知道,你们唐人骄傲得很。自来瞧不起我们这些中原外的部族。焉知我们吐蕃人就瞧得起你们?”
“不不不,南杰,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吐蕃和大唐只是文化习惯不同,生活地域不同,我没有任何要贬低你国家的意思。其实,知道你是吐蕃人之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最不想看到的是河湟故地的唐民潜入大唐多年,为吐蕃所用。”
南杰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他冷冷地看着刘绰,用一种挑衅的语气说道:“那些被你们遗忘的唐民,不过是些下等奴隶,连牲畜都不如。他们为了一口饭,一件破衣,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同胞,投靠我们吐蕃。这样的唐民,岂会值得我们信任?他们只配做最低贱的工作,在战场上做肉盾,因为他们的命,在我们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闻听此言,小丘下一时群情激奋,军士们紧握兵器,怒目而视。一些性急的士兵甚至高声回击,誓言要让吐蕃人为他的言行付出代价。
“他娘的,宰了这个牲口!”
张四郎趁刘绰跟南杰打口水官司的空档,正在派手下的斥候向小丘方向靠近,想要伺机射杀南杰等人。之前他们尝试过数次都被其余几个吐蕃探子发现而失败了。
刘绰一来就吸引了吐蕃探子们的注意力,正是好时机。
看着小丘下大唐官兵的反应,南杰很满意。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打击刘绰的自信,这女人可恨得紧。
他料定,刘绰作为大唐的官员,听了此等言论,必定会感到尴尬和难堪。
然而,刘绰并没有如他所愿地表现出任何的愤怒。相反,她轻蔑地笑了。
他以为是自己说得还不够难听,继续说道:“如今,你们大唐的繁华,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内里虚空,根本无力外战。你们的天子连自己的国家都治理不好,还谈什么收复失地?看看我们的赤德松赞,他不仅统一了所有部族,还让吐蕃的国力达到了顶峰。而你们的天子呢?他的朝廷内耗严重,连自己的百姓都保护不了,更别提对抗我们吐蕃的铁骑了。你们的天子,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他的命令连自己的军队都不听从,这样的天子,还有什么资格与我们吐蕃争斗?”
“你放肆!”裴别驾一边咳嗽一边大骂,“无知小儿,你狂悖,胆敢辱我天子!你你你···简直岂有此理!老夫,老夫···这便上去与你拼命!”
他夺了身旁护卫之人的刀就往前冲,却被张夫人派人给拦住了。只得脱了鞋,一边骂着“狂悖狂悖!”一边挣扎着把两只鞋都扔了过去。
“狂悖狂悖!”袁长史也加入了裴别驾的扔鞋子大军。
张七娘看下面有不少人要往前冲,吓得连连尖叫,“别过来!你们别过来!阿娘,阿娘,救命啊!”
若不是因为小丘下站着的是凤祥军,他们忌惮着伤到被挟持的节度使府嫡女,换作任何一支唐军,别说区区几个吐蕃人,便是那比马车稍高点的小土丘也早已被夷为平地了。
“内耗严重,无力外战?你说的是你们吐蕃么?”刘绰冷笑,“据我所知,你们的赤松德赞一心奉佛,在位期间,禁行苯教,打压与苯教相互攀缘的贵族。为便于奉佛,更是于贞元十二年退位,交由次子牟尼赞执政。而你们的王后蔡邦氏却是崇苯之人,她联合朝中反佛倡苯的势力在贞元十三年刺杀了赤松德赞。继位的牟尼赞普有意追随其父,推行倡佛抑苯之策,却在一年后被其亲母蔡邦王后联合外戚毒杀。现任的赞普赤德松赞好不容易才在倡佛势力的扶持下保住了位子,你狂什么?”
这些消息有的是吐蕃使节透露的,有的是韦皋的密探查来的。
去年,大唐与吐蕃之间恢复邦交,互派使者,关系稍有缓和。刘坤曾随着东宫的人参与过接待事宜。这次刘绰出发前,老父亲照旧给女儿恶补了不少信息。
在得知两任赞普的死讯后,李适曾命朝内三品以上官员吊其使,并废朝三日,表哀悼之意。
裴别驾激动得满面赤红,此时他气也顺了,力气也有了,甩着袖子大骂:“正是如此,政局动荡的是你们吐蕃!我大唐天子英明神武,君臣同心,国力强盛,岂是尔等蛮夷所能比拟?两任赞普先后死于其妻、其母之手。今日你胆敢在此大放厥词,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凤祥军扬眉吐气,忍不住为刘绰欢呼赞叹。
“刘员外说得对!”
“刘员外威武!”
“大放厥词!自取其辱!”
“下来吧你!害不害臊?”
南杰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没想到刘绰竟然对吐蕃的内政如此了解,而且言辞犀利,毫不留情。他的挑衅不仅没有让刘绰难堪,反而被她反将一军,提振了己方的气势。
这些秘闻在吐蕃国内知情的自然不在少数,可如今被一个唐人掀到桌面上来,何其丢人!
“你……你这妇人,竟敢污蔑我吐蕃王室!”南杰声音颤抖。
他知道,刘绰的话如果传回吐蕃,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刘绰淡然地看着他,“我只是陈述事实,何来的污蔑。你们吐蕃内部的争斗,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这你就承受不住了?更难听的我还没说呢!”
南杰勉强稳住心神,咬牙反击道:“早就听闻刘员外巧舌如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两国交战看的是战果,不是谁嘴皮子利索,骂人的声音大!我们赤德松赞继位当年,就派兵攻打灵州和安乐州,你们的夏州节度使韩全义分明节节败退却恬不知耻地上奏朝廷,说什么主动出击,破吐蕃于盐州西北。真是笑话!盐州之北为灵州,盐州之西则为安乐州,本就是大唐境内,何来的主动出击?贞元十六年五月,灵州乌兰桥一役,他又故技重施。而你们的天子却真把这些当成捷报!贞元十七年七月。我吐蕃大军攻盐州,八月陷麟州,杀刺史郭锋(郭子仪孙)。九月,盐州刺史杜彦先弃城南逃,李唐守军不战而走。这就是你们的英明神武,君臣同心?”
刘绰心下扶额,绿柳那个旧主韩全义的确是够丢人的。他治下的刺史弃城而逃倒也不新鲜。
“你放屁,你无耻!”凤祥军官兵大骂起来。
“狗贼,有本事你放开张娘子,下来与我一战!”
“岂有此理!两国交战自是各有胜负,你只说你们侥幸赢了的几次,怎么不说战败的?贞元十五年十二月,吐蕃五万大军声势浩大地分击南诏和嶲州,却是无功而返。贞元十八年,你们为解维州之围,遣内大相兼东鄙五道节度使论莽热率兵十万救援,却兵败被俘。这些都让你这狗贼吃了?”
裴别驾将随从刚给他换上没多久的鞋又脱下来扔了。
韦皋近几年对阵吐蕃都是胜的,这些刘绰都知道,倒是西北战局的确有些拿不出手。
她道:“也不知是谁在逞口舌之利?若吐蕃真如你所说,国富民强,去年何必巴巴地舔着脸要与我大唐议和?你们的赤德松赞是有些本事,却实在算不上什么坦荡之人。如今大食积极东进,回鹘与大唐交好,南诏也早已不再与你们结盟。他为了守住吐蕃现有版图,不得不于东线采取守势。去年还假惺惺地,以归还侵地为饵,重启与我大唐的邦交。年初见我关中发了瘟疫,便立时借机进犯。出尔反尔,小人行径。不过是想袭用尚结赞的招数,当我们看不出来?”
南杰忍不住大骂:“刘绰,你说谁是小人?”
“谁挟持弱女谁是小人!谁言而无信谁是小人啊!”刘绰有问必答。
“你你你····”南杰手上的刀离张七娘远了点,又马上放了回去。
“我什么我?清水合盟后,吐蕃违背盟约,连年进犯唐境,却屡遭挫败,便图谋虏劫浑瑊大将军,以此改变战场的不利局面。你们那个大相尚结赞以归还清水合盟后所侵唐土为由约定平凉会盟。却在会盟地点预先埋伏了骑兵,在我大唐会盟官员更换礼服之时,突然袭击。浑瑊将军虽及时逃脱,但副使崔汉衡及六十多名文臣武将被扣押,唐军死伤五百余人,被俘千余人。信口诓骗,趁人不备,暗中偷袭,厚颜无耻,无耻之尤!此等小人,卑鄙至极,我呸!”
刘绰真的不顾形象地啐了一口。
这是实打实的真事,南杰无言以对。
“你··你···怎敢如此···污蔑我··”他气得结巴起来,数次想拿挟持张七娘的刀指向刘绰,“你这泼妇,我杀了你!”
随他同来,负责守卫四周的几个吐蕃探子里,也有人承受不住,对着刘绰就射了一弩。陈烈又岂会真让那弩箭伤到刘绰,长刀一挥便把弩箭击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这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出来了,还不许别人说了?我就说,我就说!”刘绰趁势非常气人地跳了几下,“有本事你下来啊!”
小丘下,凤祥军民对着几个探子极尽嘲讽地大笑起来。
就是现在,就等吴钩开枪了。
哪知,没听到枪声,却是张四郎的斥候先放出了冷箭。
那斥候箭法够好,原本倒也无事。
偏偏张七娘发现了射出冷箭的人,她怕死,想让南杰的身子多挡住自己一点,移动了身子。
那箭擦着南杰的脖子而过,只在他脖子上划破了一个出血的伤口。
张四郎和刘绰同时扶额,不忍直视。
“蔓儿啊蔓儿,你这会儿就不能装聋作哑?”
“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