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成了太子的主治大夫,一时间没有人再上门找刘绰看病。
毕竟,谁也承担不起耽误太子病情这个罪责!
巳时三刻(大约早上十点),睡梦中的刘绰被曹氏喊醒。
刘蓉的夫婿,远在彭城老家的王六郎,居然登门了。
“这么冷的天,姐夫怎么突然从老家来了?我与阿耶在长安身居六品官职也有一段时日了,他居然能忍到今日才登门?”被叫醒的刘绰,一边穿着衣裳,一边对曹氏道。“他可说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关中饥荒严重,一路上多少饥民,他就不怕路上有个好歹?”
曹氏咬牙切齿道:“我倒恨不得这个竖子死在路上呢!他假借你的名义去刺史府要了路引,沿途所宿皆为官驿。到了关中地界,还让沿途驿站都派了士卒和车马护送他。打着咱家的旗号,一路上作威作福,巴不得全天下之人都知晓他是新昌坊刘家的姑爷、赵郡李氏二郎君的连襟。自然能够安然无恙抵达长安。你可知他进了长安城先去了哪里?饕餮楼!他这哪是记挂蓉儿母子三人才来探亲的?不过就是来讨要钱财罢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即便心中毫无蓉儿的一席之地,但他怎能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如此凉薄?玉姐儿和真哥儿可都是他的亲骨肉啊!”
“去了饕餮楼?不是午时才开市么?他就算到了东市也得被坊门拦住吧?”刘绰打着哈欠道。
“如今城中饥民越来越多,京兆府在东西两市都设了粥棚。自今日起,辰时便开市了。他虽不懂这些,但运气倒是不错。钱掌柜说,他一进门就大喊自己是饕餮楼东家,要查看账本。”
“钱掌柜就由着他查账?”刘绰皱眉急道。
“这倒没有。可这竖子被伙计们轰出去后,还坐在门口数人头呢。逢人便说自己是蓉儿的夫君,是饕餮楼的东家。好在是上午开市的头一天,没什么客人进店吃饭,否则可真是闹了笑话。”曹氏道。
“那便好,否则我就要考虑给饕餮楼换个掌柜了。他倒聪明,这是想估算饕餮楼能赚多少钱啊!对了,阿娘,大姐姐她人呢?”
“他要来,也不提前写信告知。你阿耶一大早就应卯去了。珍儿和谦儿又都去了国子监。现下,你大姐姐、三姐姐还有祖父祖母都在前面招待他呢。他便是再不堪,但好歹是玉姐儿和真哥儿的亲阿耶。两个孩子看见他,高兴得不行。可这个竖子一进门就嚷嚷饿坏了,话都没说几句就要吃饭。说是饕餮楼的掌柜伙计们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他。张妈妈亲自煮了碗鸡蛋面端给他,他嫌寒酸。可这早不早晚不晚的时辰,我派去叫你父兄归家的人也还没回来呢,怎好开席?”曹氏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若不是看在孩子们的面上,我是真不想搭理这门亲戚。你大姐姐在长安这一年,眼看着气色越来越好了。绰绰,你说,饕餮楼这事是不是你二叔母回去说的?咱们招待得她们好好的,她这是图什么?”
“我与阿耶升官的事,族中一定会大肆庆贺,肯定是瞒不住的。咱们彭城又是水陆交通要地,往来长安的行商不少,饕餮楼的事早晚会传了回去。”刘绰边说边往门外走去,“不过阿娘,我的确让二叔母回去宣扬咱们过的好日子来着。本就是故意宣扬给这个王六听的。”
曹氏不解道:“这是为何?你大姐夫品性恶劣,不是应该瞒着他点么?要不然,他若觉得自己如今有了大靠山,就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闯出大祸来可怎么办?”
刘绰笑道:“天要让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他不闯出祸来,大姐姐又怎么跟他断了关系呢?”
“你这孩子,乱说什么呢!蓉儿和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怎么断得掉关系呢?”曹氏急忙追出门外,焦急地问道,“绰绰,你究竟想做什么呀?”
“阿娘,难道你要让姐姐就这么稀里糊涂养着他,然后一个人在长安磋磨着?”刘绰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这个王人杰压根儿就配不上大姐姐。我当然要想办法让他们和离!”
曹氏道:“哪那么容易?从前你阿耶只是主簿,他都不可能和离。何况现在?怕是要比狗皮膏药还要粘得紧!”
“所以要让他在老家闯祸啊!他闯了祸,就得劳动我与阿耶救他,不就可以顺势让他签下放妻文书了?”刘绰道,“只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我没料到,他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杀到长安来!”
来到正厅外,刘绰拉住了曹氏,母女俩停住脚步听着屋里的动静。
王六郎吃完了鸡蛋面,正在仆人的服侍下净手漱口。他色眯眯盯着曹氏来长安后新买的丫鬟翠竹道:“来到长安是不一样,岳父府上的丫鬟真是越来越水灵了啊!”
夏氏咳了一嗓子,“六郎,先吃碗鸡蛋面垫垫肚子,等人齐了,午食时再好好招待你!”
“祖母,我明白,岳父如今在东宫当差,不好为了我就提早散班归家。两个弟弟也是学业为重,我这才没提前写信告知,就怕耽误了他们的大事。可怎么还不见绰绰出来见客?我奔波千里,好不容易来一趟。父兄他们不在家也就罢了,她今日无事竟也拖延到现在不肯露面。可是做了六品学士便目中无人,瞧不起我这个姐夫了?便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姐夫,也该早起给祖父祖母请安吧?”
刘绰翻了个白眼,不好意思,在彭城时就瞧不上你。
刘蓉拉了王六郎一把,示意他收敛一下。
王六郎非但不收敛,还又放大了声音,“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你不是整天说你们刘家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族,最讲究礼仪体统的么?”
刘蓉看了一眼面露惧色的两个孩子,放柔了声音道:“郎君,绰绰这些天事务缠身,累得不行。今日好不容易才能歇上半天,下午还要去城外庄子上理事。祖父祖母都没责备,你这做姐夫的也该多体谅些才是!”
王六郎道:“这我就得说两句了。绰绰便是做了官,也还是家中晚辈。咱们做长辈的,切不可因此就放松了对她的管束。否则,将来绰绰嫁进赵郡李氏去,还不叫人笑话?你当他们李家能像我们王家似的对新妇如此包容,由得你在长安这么逍遥快活,不侍候公婆?我体谅她,她怎么就不知道体谅体谅我?”
刘翁没好气道:“在老家替蓉儿侍候公婆的难道不是我们刘家的丫鬟和使唤婆子?蓉儿在长安是为了孝顺我,绰绰也是我免了她的请安的。我们刘家的女儿在自己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就是我们刘家的规矩!”
刘娴见刘翁动怒,打圆场道:“大姐夫有所不知,绰绰每日忙得头脚倒悬。我在长安这么多天,这是头回见她睡个懒觉呢。祖父祖母,也是体谅她辛苦,才特地免了她的晨省的。大姐夫若有事要交代,吩咐我便是!”
她本想以自己为例,向王六郎解释刘绰是无意的,不曾想却惹恼了他。
“吩咐你?吩咐你,你能帮得上忙么?你不过是个分家了还上赶着来巴结的亲戚,我可是她姐夫。”王六郎阴阳怪气道,“娴妹妹,你在长安做客都有半年了吧?二叔母就这么将你的婚事扔给了我们大房,怕是有些不妥吧?你在彭城嫁不出去,便仗着有几分姿色,想到长安来找郎君?便是真有那高门大户看上你了,你又有多少嫁妆可带?别是还惦记着要我们大房给你出嫁妆吧?”
刘蓉斥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刘家的事不用你管!”
刘娴羞红了脸,眼眶含泪道:“大姐夫,不知我是何处得罪了你?你说话怎得如此难听?”
玉姐儿和真哥儿见刘娴哭了,大概是想起了从前跟着刘蓉在彭城的日子,带着哭腔道:“三姨母,你别哭了,我害怕!”
曹氏要往屋里冲,却被刘绰拉住了。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阿娘,咱们再听听,我倒要看看只有老弱妇孺在的时候,这厮是个什么嘴脸!”
“别怕别怕,舅母带你们去后面吃糖,跟我来!”余巧儿连忙起身,带着几个孩子们退到了后堂去,远离了是非之地。
刘翁忍着气道,“六郎,娴儿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刘氏的在室女。刘家长辈都在,还轮不到你来代表大房说嘴!莫说是半年,娴儿就是在长安住上一辈子,我们刘氏也养得起她。”
夏氏虽不想得罪孙女婿,让刘蓉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却也见不得有人当着她的面欺辱自己的孙女,冷下脸来道:“六郎,你莫不是忘了?娴儿她姓刘。你虽娶了刘氏大房的娘子,却不是大房的人。”
刘蓉也拉起刘娴的手安慰道:“三妹妹,是我对不住你。找了个如此不知礼数的郎君,嘴上没个把门的,就喜欢胡说八道。三妹妹,你千万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这就让他给你赔礼道歉。”说着便转向王六郎道,“你怎能对三妹妹如此无礼?快些跟她赔礼告罪!娴妹妹来长安,我们一家人都欢喜得不行。祖父祖母挂念彭城老家,有三妹妹住在长安,承欢膝下,正解了二老的思乡之苦。”
王六郎却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对众人的警告也充耳不闻,看着后堂的方向道:“祖父祖母,我虽是外姓人,可玉姐儿和真哥儿身上却也流着刘家的血。我怎么不算是大房的人呢?既已分家,那论起来,我这个做女婿的,对岳父家来说,自然比三妹妹更亲近些。”
夏氏冷声道:“蓉儿是嫁人又不是招赘!你哪里算是大房的人了?”
“祖母,话可不能这么说。蓉儿虽已出嫁,每日为了饕餮楼忙前忙后,早出晚归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这饕餮楼里自该有她的一份不是?我与蓉儿夫妻一体,自该帮着她看守好家里的门户银钱吧?如今咱们刘家是大房最有出息,多养上几口人自是不难,可也架不住老家的亲戚们全都来长安投奔,要大房管他们的婚丧嫁娶不是?岳父岳母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我是个市井出身,绝不会纵着那些打秋风的来占大房的便宜!”
曹氏脸上一阵阴一阵阳的,咬着牙道:“他当旁人都跟他一样呢!你二叔一家再怎么着,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他这是把咱们的钱,当成他自己的了?这才跟个看门狗似的咬住娴儿不放?”
这可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出!
刘翁上次见到王六郎这副嘴脸,还是王家到刘家下聘的时候。那时候主动权全都在王家一头,刘家全都由着王家要求。面对此等无赖,气得说不出话来。夏氏忙着给他顺背。
刘娴已经被气到浑身发抖。她私底下听冷氏说过王六郎的无耻,却不想竟无耻至此。
刘蓉大声骂道:“王人杰,你给我闭嘴!再胡说八道,就滚回彭城去!我们刘家容不下你这样的人登门!”
“容不容得下,我都是玉姐儿和真哥儿的阿耶,是新昌坊刘家的女婿。你们若想就此不认这门亲了,我便告到京兆府,告到吏部去,说你们新昌坊刘家嫌贫爱富,六亲不认!”王六郎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打定了主意要将刘娴怄回老家,“三妹妹,你若这么想嫁人,何必舍近求远?倒不如直接嫁于我!咱们老家一个郎君娶姐妹两个的又不是没有,如此一来,刘王两家来个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闻听此言,刘娴再也维持不住从小养成的良好教养,大声哭了起来,“祖父祖母,你们看到了,今日是他王六出言不逊,可不是孙女不知礼数!孙女不孝,这便收拾行装回彭城老家,省得在这里被人污言秽语的欺辱!”她瞪着王六郎道,“你放心,此后,我们二房绝不再与你们王家有任何往来!想起来我都嫌恶心!”
刘蓉忙拉住刘娴道:“三妹妹,你说什么呢!便是要走,也是这个无赖走。你说什么气话呢!这天寒地冻的,一路上全是灾民,你如何回得去?”
曹氏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冲进屋子,指着王六郎骂道:“王人杰,你还要不要脸?这些年,你对蓉儿和孩子们不管不顾,还没完没了的纳妾,败光了她的嫁妆!现在还有脸说什么夫妻一体?若不是看在孩子们的面上,我们是看你一眼都嫌多!你居然还敢上门来,欺辱我们刘家尚未出阁的娘子?我打死你这个无赖!”
“岳母,我这可都是为了咱们大房好啊!你怎么好坏不分呢!难道真想给三娘子置办嫁妆,让她在长安出嫁?”王六郎边躲边道。
曹氏呸了一口道,“你当我们刘家跟你们王家似的不知羞耻,满眼里只剩下钱了?你来的正好,这回我们蓉儿说什么也要跟你和离!”
刘绰倒没想到一向总是劝刘蓉为了孩子忍一忍的曹氏竟主动提出了和离二字,也快步进了屋。四美和陈烈也紧随其后。
“和离?你想得美!过了年,我就带着全家老少都到长安来。你们刘家在长安吃香的喝辣的,想每个月二十缗钱就打发了我?休想!”王六郎扯开了嗓子道。
“那你想要多少钱啊?”刘绰冷笑道。
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刘绰,王六郎忙换了副嘴脸,“绰妹妹,一年不见,你真是出落得越发貌美了!怨不得我总说,你大姐姐是岳父岳母从哪儿捡来的。瞧瞧她长得,跟你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当着我的面如此贬损我的亲姐姐,莫不是还觉得我会高兴?”
见刘绰面色不善,王六郎道:“我不过是跟妹妹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不知妹夫何时回长安啊?多年不见,我这个做姐夫的也好与他喝上一杯啊!”
刘翁见孙女出现,心下少定,喘着气骂道:“你这乞索儿,别做梦了!滚出去,滚出我们刘家!凭你也配跟二郎攀亲戚!”
“祖父,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年珍兄弟大婚,我们在婚宴上可是见过的。那时候我就觉得他与绰妹妹般配。如今,他是五妹妹的未婚夫婿,这亲戚还用攀么?”
刘绰看着一脸讨好之意的王六郎,冷冷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捆起来,扔到柴房去!”
陈烈上前,一下就把人给制服了。
刘翁和夏氏也愣住了,“绰绰,你·····”
王六郎惊恐道:“刘绰,你要干什么?就算你如今是官身,可也得讲王法!我可是你姐夫!”
“你放心,很快就不是了!”
“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还敢杀人不成?我告诉你,我可是玉姐儿和真哥儿的亲阿耶!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是会为我报仇的!我死都不会和离的!刘蓉,你一辈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救命啊!”
曹氏虽不知道自己女儿要做什么,但在郎君儿子都不在家的情况下,她就是最信得过刘绰。“快快,堵上他的嘴!”
陈烈手脚麻利,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有刘绰的声音清晰无比。“和离?你顶撞我家长辈,气得他旧病复发,我告诉你,只有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