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思绪在那一瞬间飘了很远,一直到她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双绣了金丝云纹的长靴,以及随风而起墨蓝色的衣摆。
姜听晚坐在屋檐下,抬起了头。
“没想到这么晚了,会在此处遇见前辈。”
沈追的声音传来,相比于白日死里逃生后的苍白,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也没想到,在经历了白天的事后,还能在城里遇见你。”姜听晚说着话,并没有因为这场相遇而意外。
“前面有一处茶竂,不知前辈可否受晚辈一杯茶水,让晚辈答谢前辈今日相救之恩。”
沈追面带微笑,礼貌地邀请,目光中透露着一种温和的谦逊,颇有朗风霁月的翩翩君子模样。
姜听晚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回道:“好!”
话落,姜听晚站起身来,沈追也谦和地侧身以请,等待姜听晚走到自己的身边方才迈动了步伐。
在前往茶竂的路上,沈追并没有说话,不长的一段路中,有一段漫长的沉默。
姜听晚便也顺应了这份沉默。
一直到二人在茶竂坐下,店中的伙计上了两份茶点退下,姜听晚方才抬了眼,而沈追的视线还在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沈小友今夜出来,不会便只是想与我喝一杯茶吧?”
姜听晚的声音提醒了他,让他将投向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看着对面的人微微一笑。
“看来前辈是觉得晚辈有话要说。”
姜听晚看着他,同是一笑,没有回答。
沈追神色微微一怔,问道:“为什么?”
姜听晚道:“直觉!”
“直觉?”
“对!直觉告诉我你没有理由在发生了今日独眼银狼的那件事,还能出现在这城中。”
“前辈的直觉还告诉了你什么?”
“它还告诉我,你有些为难,可是却还是决定了一件事。”
“……”
对面又是很长的一阵沉默,姜听晚却也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绽开了一个轻松而欣赏的笑容。
“前辈果然慧眼如炬。”
姜听晚挑眉:“哦?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
“前辈曾在斗兽场问过晚辈几个问题,当时不便回答,但今日前辈对我和师弟有了救命之恩,也就不能不答。”沈追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知何起的沧桑,明明已经恢复了气色的他,双眼中依然透露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憔悴。
姜听晚微微蹙了眉,可他既开了口,便不能浪费这个机会,“以苍羽宗之见,若要以丹药培养灵兽,需要丹药几许,所需时间何如?苍羽宗当初是如何发现的那些妖兽?它们又是如何聚集在了一处?当时,还发生了什么?”
沈追淡淡一笑:“前辈对此事果然关心。只是前辈的问题太多,晚辈需要以自己的方式回答。”
姜听晚也道:“自然。”
沈追微微抿了一口杯中的茶,缓缓放下。
“大约在半个月前,苍楠城落下了一柄飞剑,剑上趴着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小孩儿。他一路跑向了苍羽宗的集珍阁,向里面的弟子带来了一个消息。”
“当时那小孩儿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可我们依然通过他的话,得知了百里之外的莫忧村正在被数十头异兽袭击,有一名修仙者正在与群兽搏斗,而整个村子的人生死未知。”
“得知此事后,师父深知数十头异兽的力量之强,便令我带领半宗之力出城救援。我们也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可等我们到村里的时候,房屋倾倒,火光熊熊,整个村子已经毁于一旦,一片狼藉。那里留下的痕迹在告诉我们,那是一批懂得分工合作的妖兽,他们在共同围攻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那柄飞剑的主人。”
“我们跟随踪迹一路追踪到了莫忧山谷,在那里听见了震天的咆哮,那名修仙者以一己之力将它们困在了四面环山的山谷之中。他以自身为阵,将数十头妖兽困在了阵中相互厮杀,以此消耗了它们大半的妖力,它们的声音也响彻了整个山谷。”
沈追顿住了,他微微闭上眼睛,仿佛是回想起了当日的画面,“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那名修仙者实在过于强大,他的阵法我们进不去,那些妖兽也出不来。一直到山谷内的厮杀停下,叫喊声湮灭,那些耗尽妖力的异兽也或死或伤,纷纷倒下,整个阵法不攻自破了……”
说到这里,沈追停下了,他看向了对面的姜听晚,眼里的意思已经不道自明。
“后来我们进了谷入了阵,才发现那名修仙者已经伤势过重,气绝多时,他在死前布下了一个强大的阵法将这些异兽困在一处,等到了我们的救援。”
“倾了半宗之力的苍羽宗不费吹灰之力地捕获了一批高阶异兽……”说到这一句的沈追眉头微蹙,目光投向远方,他的声音里透露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自嘲。
姜听晚听完他说的话,眼中的震惊已经遮掩不住,但还是秉着最后的理智问道,“后来呢,那名修仙者的尸体呢?”
沈追看向了她,她虽没有明问,但他却听懂了她的问题。
“沈某敬佩他的侠义,以最高的礼仪,亲手将他葬在了城外四季花开的九曲山……”
姜听晚不移分毫地看着他,他却侧头回避了视线,眼眸微垂,继续叙述:“今日身陷险境,前辈点出了那独眼银狼阵法的玄机,也让晚辈想起了当日那名修仙者的困兽之阵,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就在刚刚之前,沈追去了那名修仙者的坟前,启了棺木 ……”
“他不见了?”姜听晚不容错过一丝神情变化地看着他,更是提前说出了他的答案。
沈追抬了眸,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姜听晚得到了答案,紧握的拳头瞬间砸在了桌上,震出了杯中的茶水,溅在了桌面上。
果然,果然是这样!果然是他!
姜听晚脸上的愤怒溢于言表,纤细的手指握得发白,额头间垂下的几根发丝在激烈的鼻息交换间,频繁地来回颤抖着。
沈追意外地抬了眸,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前辈似乎是与沈追想到了一处,但却远远超过了沈追的愤怒。”
姜听晚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人,她要如何告诉他,她如此愤怒的原因,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的男主就这样死在了她没看见的地方,还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从男主早就偏离了故事主线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他许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从她看出她专门为洛行南设计的阵法之时,她便应该想到这个独眼银狼不会平白无故地布下洛行南的阵法;从她和木云终发现那独眼银狼是人所幻化,且又是右心的时候,她便应该想到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深谙阵法之道,修为高深,智力超群,光风霁月的洛行南竟然被人炼制成了兽人?
得知了此事的姜听晚怎么能忍,怎么会忍?
对面的沈追没有去深究姜听晚的愤怒,而他能回答姜听晚的问题也进入了尾声。
“那些异兽被带回苍羽宗后难以驯服,苍羽宗便只能将其投入斗兽场,供入场者实战学习。至于前辈想问的如何以丹药培养异兽,此事苍羽宗也无法给出答案。”
说到这里,沈追停了下来,看向对面道,“前辈的问题,沈追已经答完了。”
姜听晚在连续的深呼吸之后冷静了下来,看着沈追的眼睛,追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前辈请问。”
“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具备保密性,何以之前的两次相问,你都不做回复?甚至都不做敷衍?”
沈追叹了一口气,笑道,“城中之人皆知苍羽宗出动了半宗之力出城降妖,若是让人知晓我们是捡了他人的便宜,岂非是有损苍羽宗的声誉,因而对于其中细节,苍羽宗自然不愿透露太多。”
“不是!”姜听晚反驳了他的说辞,“是你早就回答了我的问题。”
沈追几乎是沉默了一瞬,眼底闪过一抹意外的慌张之色。
“你故意不答,便是在告诉我,此事涉及苍羽宗,不能回答。”
姜听晚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沈追深吸了一口气,久久没有吐出,整个身子也向后抽离了几分,脸上的表情晦涩难辨,像是陷入了一种极端的纠结。
良久,他吐出了那口久憋的气息,看着姜听晚笑道:
“前辈说笑了,沈某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姜听晚看见了他所有的表情,像是得到了确认,勾唇一笑,道,“你便当我是在说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和立场,告诉我这些话,我都衷心地感谢你。因为你替我解答了一桩困扰了我许久的疑惑之事,今日的这杯茶,就算是我谢你的。”
话落,姜听晚从容举杯,以茶代酒,对着沈追礼貌一敬。
“沈小友,今夜多谢你的茶,我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
姜听晚放下杯,向沈追告辞,起身欲要离开。
沈追的目光也重新投向了窗外,眼神闪烁。
“且慢!”
路过之时,沈追叫住了她。
姜听晚意外地低下头看他,却听见他提醒的语气传来:“沈追有一句忠告,还请前辈一听。”
姜听晚的心底隐隐生出一种不安。
沈追也撤回了窗外的视线,缓缓说道:“苍羽宗修炼的是精神之力,善御兽操控,也善探查识别,前辈与那位木师弟身上的秘密在苍羽宗面前几近透明,还望姑娘,好自为之。”
他没有将话说透,却自然地换了个称呼,话中之意更是明显。
姜听晚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双瞳中的震撼和惊讶不断地交织着。
“你……”
姜听晚愣愣地盯着他,想要问他知道了什么,又或是知道了多少,可是脑海中回闪而过的,是之前的几次交流中他不分明的眼神,和余红鸾那不知何处底气的挑衅试探。
原来,能发现她秘密的,早就不只苍术子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