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仙山,蓬卢宫。
舜麒带着司远用这世上最快的速度飞踏向山顶,他已经让他的女怪等了太久。如今下定了决心,又做好了准备,再无后顾之忧的舜麒以一颗最纯然的心向他的女怪疾奔而去。
这时候他们早已经看不见下面的黄海风光了,只有西仙山、南仙山、北仙山以及中间的仙山崇山还能透过那些若有若无的云气隐约可见。若有任何人能在此刻司远的位置看向这几座仙山,都会将他们看做是无可争议的通天巨柱。而在已经在事实上加入了神籍的司远眼中的通天和普通凡人眼中的通天又更是不同。
蓬卢宫就已经坐落在了东仙山云海之上,而舍生木更在东仙山的山顶。来蓬山的一路司远已经对这舒卷聚散的云海看得足够多了,以他的如发心思虽然也仍能察觉这里云海的别致,但他此时甚至都没有将心思放在此处更特别一点的“天柱”上,谁让此刻在前方等着他的是那棵举世无双的舍生木呢。
司远的手无意识在云气中轻拨,脑海中全是关于舍生木的构想。
身下舜麒的速度越来越快,司远渐渐让自己坐直了身子,神情也郑重起来。
他稍有些迟钝地发现,这流畅提升的速度不仅仅是舜麒想见到白灵那迫不及待的心情在驱动,还有一个客观原因,他们身下的云气更稀薄了。
这让司远很在意。
他想到了光。
光在真空中传播的速度是最快的。如果有其他的介质混掺进来,光的速度就会受到影响。
自来到这常世,司远就一直在赶路。从云海到虚海,从虚海到黄海,自黄海入仙山,如今更是要直入这世界中心的仙山之巅。而带着他前行的,无论是舜麒、乐鸾还是坤,在速度上都是这世界最靠前的存在,以至于他忽略了那些“介质”对他们的影响。毕竟无论是在云海上还是在虚海下,无论是云气还是黑气,都已经是这世上最接近“空”的存在。甚至虚海的来源就是虚无、黑暗的海。
麒麟就是这常世的“光”。
他身下的这个舜麒此时的速度已经接近这个世界的“光速”了。这种状态下的舜麒也没有呼吸不畅之类的不良反应,甚至可以说是如鱼得水了。司远自己在这种接近“真空”的环境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但舜麒那样如虎添翼地提升也是没有的。他甚至在想,以他们现在的身体状况回到先前的世界,是不是不靠宇航服航天器这些都能行走太空了。
回想他们这一路以来的路径,可以说是不断向上向上向上,如今已经达到了甚至连普通的仙人都难以接触的高度。这蓬山之巅,孕育麒麟的舍生木所在,平日里常往来这里的也就是身为蓬山公的麒麟,孕育麒麟的女怪了。就连蓬卢宫的女仙长们非有要事也不会来此。这也是之前白灵对西虹门下的到来感到极为生气的原因。
司远并不知道舍生木对普通仙人来说都是要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麒麟能去的所有地方对王都没有禁忌。只是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他已经明显察觉到了那种庄肃和神圣。那不仅仅是神兽麒麟的孕育之地。
那是天之际啊!
司远整颗心都兴奋了起来!
在之前那个世界,无数科学家、神学家、哲学家思考过这个问题。宇宙的尽头是什么?
是极致的奇点,是冻结的寂静,是有界而无界……
因为科技水平、人文环境、时代特征等等诸多因素的局限,那边的人们对这个问题只能停留在猜想阶段,更不用说去实地亲眼看看了。
而在这常世,他知道了,他来到了。
这片有界而无界的天际。
他又想到之前坤在虚海中迷路的经历。
云海仙山之巅,虚海野林之底。
这个世界的边极吗?
虽然已经通过观察分析确认了八九分,但司远还是很想亲身试试。
若果真如他所想,这常世的总空间是有限的,但是没有边界。那他们到了仙山山巅之后再继续往上往上往上,会不会重新出现在下面云海仙山之类的地方,而最终一定还会回到那山巅上?
但司远知道现在不能亲身做这种尝试。
不仅仅是因为让他能突破速度的极限,感知到这近乎真理的力量不为自己掌控。无论是乐鸾、坤,哪怕是舜麒,他可以一时借用他们的力量,但这种大概率会涉及到以身试“法”的极限尝试,司远一般不会假手于人。就算真的做了,那他也一定会让事态处于可控之中。显然,他现在并不具备这样的掌控力,甚至没有自己只身上天入海的实力。
还因为此刻正死心塌地停驻在他右手上的那些意志。从他出生就追随他流落异世的和玉如意,舜国的宝重。与和玉有着莫名牵连也随其认自己为主的仙器断山,舜麒的决心。
舜国,舜麒。
他们是锚,是线。
现在还不是尝试的时候。司远再次在心里重复。
舜麒并不知道他的主上此刻正在展开密集的头脑风暴,思维都已经一路延伸到了天之尽头。他此刻除了仍记得分出心神来确保他主上的平稳安全之外,就全都是女怪白灵了。
他不后悔自己是做足了“准备”才来见她的。他将断山交给主上,当然第一是为了让主上拥有一定的自保之力,同时也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消除白灵对主上可能会升起的敌意。无论是手臂上已经显露暗斑的现在,还是之后他可能会病入膏肓的未来。他都不希望白灵为了他做出什么会伤害到她自己或是主上的事情来。
这是他在手上出现散发出腐臭的暗斑后就升起的想法。白灵和蓬卢宫的女仙们不同,和乐鸾坤他们也不同,她知道凤仙花脂,更了解舜麒,又那么敏锐,失道之症瞒不了她的。
舜麒想,如果他放在心上的人将来可能会起冲突,那时他该怎样选择。他不是不知道身为舜麒他该做出怎样的选择,自己也不是做不出这样的选择,但他会竭力让自己避免陷入那样的境地。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以自己为筹码。
这一点相信在白灵看到断山后也就能明白他的心意。毕竟要是事态真的恶化到那种程度,比起和女怪起冲突,王上用那柄凶兵伤害一个随时不离御前,还打不还手的麒麟不是更简单易得吗。
麒麟真的是天生的仁兽吗?
舜麒不止一次因为自己的原故对这种举世皆知的常识产生怀疑。
但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
他就是这样的麒麟啊。
舜麒的速度更快了。他已经望见了舍生木那纯白的身影,那是一种在白茫茫的天幕下都还能格外凸显的纯白。
一般的麒麟可能一生都不会再回到这个他们降生的地方,但舜麒不是。在他还小的时候整座黄海就已经是他的游乐场了,更在还没有从麒麟兽态转变成人形的时候他的蹄迹就已经踏遍了蓬山,自然也包括蓬山顶上的舍生木。
他小时候很喜欢跑来这里,远比喜欢蓬卢宫那琳琅满目的宝库更甚。他发现在这里就像是乘了风一样,让他感到自由和自在。而且白灵有时还会和他讲起当初在这树下守候他降生时的情景,让他觉得亲切又温暖。
舜麒对蓬山之熟,闭着眼睛他都能去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甚至还不止一条路。比如这时候为了赶时间他就没有走平日里女仙们上山可能会走的路,艺高人胆大的他这会儿是沿着蓬山的断崖垂直向上的。
这是他小时探索的一条“无中生有”的路,因为这一路上甚至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寻常仙人没事也不至于让自己这样犯险。
至于这里越往上云气越稀少什么的,他从来没意识到这样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尽管他之前在司远的那个世界待了一段时间,但天然的世界不同让他丝毫没有觉得这样几近真空的环境是该让人窒息的。更何况麒麟本也不是人类。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只觉如鱼得水,甚至越往上连身形都会更轻快。
他很快就升上了东仙山巅,却没在舍生木下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舜麒一时竟懵了。
他太了解白灵了。正因为了解,当初可以毫不犹疑地让自他出生起就养育守护他的白灵离开他的身边;正因为了解,他知道白灵不会违背他想让她在这里等待新舜麒降生的心愿;正因为了解,他才会在来见她之前先将一柄可以斩仙杀神的凶兵交给让他染了失道症状的主上。
这样的了解让他笃定只要他上来就一定能在当初约定的地方见到她。
司远也有些惊讶。他从舜麒身上下来,径自往舍生木的树根处走去。
那些无意识留下的道道凌乱的抓痕清晰可见。
他回头见舜麒还呆呆地定在原地,依旧是麒麟的原形,看上去有些傻傻懵懵的。
“你来看看这是白灵留下的吗?”
司远的声音就像是按下了舜麒的启动开关,让他因过度惊愕而一时有些卡顿的脑子重新运转起来。
他保持着麒麟的原形迈步上前,在那些抓痕上闻嗅。
“是白灵,刚离开不久。”他以原形发出了有些闷沉的音调,“我想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有危险吗?”司远问。
舜麒伸着长角的麒麟脑袋摇了摇,“还记得刚刚我们有一瞬间感受到了乐鸾爆发气势吗?白灵这会儿应该和他在一处。没什么危险。就算是在仙山上,他们两个在一起也足以横着走了。更别说跟着乐鸾的还有一个坤。”
“去找她吗?”
舜麒再次摇头,“既然她先过去了,没有让人来通知我们,也没留下什么信息,应该是不想我们参与的意思。白灵总是希望让我能无所忧虑。”
说着他已经化为人形,神容柔和。
“白灵会想要参加天敕仪式吗?”作为母亲般的存在,白灵应该是想要参与孩子的“成年礼”的。但之前乐鸾他们对仙山的直白排斥也让司远有些不能完全把握白灵这种女怪的想法。
毕竟天敕仪式会是在场所有人最接近天意的时候。
舜麒当然听懂了司远的意思,于是说:“蓬卢宫应该已经有女仙们在去各仙神道场广发典仪邀请的路上了。白灵和乐鸾也还没出仙山,他们会得知这个消息的。到时候若是想参加的话她会及时回来的。”
“这就是你没有直接传讯给乐鸾让他带话的原因吗。”司远失笑。
舜麒也笑了,“可不,不然乐鸾又该纠结别扭了。”
司远了然,别看舜麒在小了他一轮的自己面前看着有些黏人。但司远知道,舜麒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麒麟,对身边的人也是包容体贴那方,哪怕他才是那些人中年纪最小的。
“要真是遇到什么麻烦乐鸾也不会避忌向我们求助的。”舜麒捋了捋又说,“不过在这仙山上,他们不缺‘力’,要说能让他们陷入麻烦的,应该就只有‘势’了。可如今蓬卢宫天敕仪式在即,更有主上在此,即便是那些仙伯神君也不可能在‘势’上盖过主上的。”
仙山上的仙人也是有位阶的。公、侯、伯、君、人。
麒麟为蓬山之尊,是为蓬山公。在侯、伯、君等仙人之上。这一点从东仙山蓬山上只有一座仙宫蓬卢宫就能看得出来。而其他几座仙山,包括中间的崇山上都有着不止一家仙神的道场。
这种阶级是很严明的,只是众仙神之间很少打交道才没怎么显出来。就像妖魔中有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形大妖魔一样,仙神中的神君仙伯或许还有人耳闻,但神侯仙侯之类的尊位也是几乎不闻于世的。
再加上各个国家之间也是界限分明,前有觌面之罪,后有三国之劫,那些越是活得长久的仙神越是懂得关门闭户一片天的要领,一般都不会和别的仙神们对上。
这几乎是仙山上根深蒂固的“规则”了。所以这会儿舜麒虽然第一时间就怀疑到西虹仙君身上,但也只是想着她最多只是做了些以仙君之尊位,欺压了下面的仙人,那些男仙女仙甚至凡人妖魔之类。想到和西虹起冲突的还有妖魔也不奇怪,毕竟乐鸾都上仙山了。
但舜麒相信就算如此西虹仙君也不可能做得太过,毕竟就算她能支使那些仙人一时,等他们归属的神君仙君们过问到她那里,她难道冒着触怒天意的风险和他们的上仙来一场斗法吗。所以舜麒想着,若真是西虹仙君又起了事端,她的实力应该不如乐鸾和坤他们,再有能代表蓬山公的白灵过去应该能顺利解决麻烦,所以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舜麒对这些都看得很通透,也知道因为蓬山公的寿命大多不如那些超然世外的仙神们,甚至有时候他们闭门一段时间,蓬山这边都可能已经换了好几任蓬山公了。因此那些仙神对蓬山公有个表面尊敬也就足够了。要是遇到西虹仙君那样狂傲的,甚至还能找个由头闹上蓬山来。但那也是在他没有找到王的时候。
舜麒很清楚,在有了舜王之后,那些曾经的冒犯不敬,现在一丁点都不可能再闹到面上来。所以他此时心里挂记着的还是白灵。也正因为如此在意,他才不会去戳破白灵为他着想的这一番好意,反而是换了自己在蓬山等白灵回来。
舜麒的想法当然是符合逻辑的,但他漏估了,那西虹仙君这会正在被不知多少人骂疯子呢。
正围着舍生木转圈观察的司远突然挑破了舜麒脑海中的百转千回。
“西边那座山是怎么了?”
只见原本还云遮雾绕的西仙山此时就像一个腹部被刺伤的美人鱼,鲜红的血色正一圈圈顺着云流不断向外扩散晕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