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赶慢赶回来,好不容易收拾好思绪,强压下心中念头,却听母亲与长嫂说起自己与谁家姑娘相配。
平生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一颗心在油锅里煎熬的感觉。
咕嘟嘟冒泡,痛彻心扉。
“陆老二回来了?怎么不进家门?”邻居路过,面露诧异。
陆清江胡乱敷衍了两句,推门入内。不过一日光景,他已经觉得家中一切变得陌生。还是那棵老枣树,还是那个院子,几间屋舍。
可他就是觉得自己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清江回来了,锅里还有饭,自己去盛。”陆母笑盈盈,招呼陆清江。
晚饭是杜微澜做的,手艺虽说比不上酒楼大厨,但比起陆母,那是好太多了。
陆清江去厨房端饭,坐在妹妹身旁,盯着一盘凉拌萝卜丝闷头苦吃。加了藜麦的米饭,他连吃三碗。其实早就吃饱了,可他心里头堵得慌,想用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
偏偏他的心思又不能对旁人言说。
吃过饭,陆清江去厨房洗碗刷锅,小妹阿黎去后院喂鸡,陆重山仍旧去房中读书。
陆母拉着杜微澜进屋,将藏在箱子下的银子取出来,数了又数。
“原先是七十八两,聘礼十五两银,老大拿了八两银和宾客随礼给酒楼结账,杂七杂八的摆件布料又用掉了二两银子,还剩下五十三两。老二成亲,也按这个来算,统共要花费二十五两银子。”陆母将二十五两银子拿出来另外放,将剩下的银子当着杜微澜的面数了又数。
杜微澜想到昨晚陆重山随手拿出来的一百两银票,只觉得讽刺。
陆母为了些许散碎银两,数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错。陆重山却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她笑眯眯从剩下的银子里取出来二十五两,道:“婆母算错了,阿黎那份也要先分出来。都是儿女,要一视同仁,往后这是嫁妆,年年都往里面添一些。我老家都是这个规矩。”
陆母一愣,见杜微澜目光真诚,不似作伪,不由连连点头。
只是如此,只剩下三两银子家用了。陆母将银子交给杜微澜,让她管家。
“婆母,我看重山和阿黎清江长得不像,和婆母长得也不太像,他是像公爹?”杜微澜问。
“老大是你公爹捡来的,说是战友的遗孤,看着可怜,就养着了。”说起这个,陆母目露怀念,她是个善心的,这些年对养子亲子一视同仁。只是说起已经去世的丈夫,难免伤怀。
婆媳二人说了一会儿话,阿黎风风火火从后院过来,手里举着一只鸡蛋。
“嫂子,明天吃这个!”
杜微澜点头,又听阿黎抱怨后院的母鸡自从过年被二哥杀鸡吓到,就没下蛋,现在终于下了个鸡蛋。小姑娘噘着嘴,都能挂油瓶了。
厨房里闷头洗碗的陆清江听着妹妹咋咋呼呼的声音,捏碎了一只瓷勺。
就不能说点他的好?
虽然听不真切,可他知道,妹妹肯定在说自己坏话。
杜微澜捏着陆母塞给自己的三两银子出了屋子,径直朝东厢房走去。陆家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陆重山住在东厢房,另外一间安放杂物。陆清江和妹妹阿黎住在西厢房。
三两碎银,比陆重山给她的百两银票沉多了。
进了屋,恰巧油灯炸了个灯花,火苗小了很多。杜微澜走过去,取下头上银簪,拨弄灯芯,将焦黑的灯芯剪去一节。
屋内顿时亮堂许多。
陆重山放下书,侧头看她。
女子头发梳成了妇人模样,没了初见时的那股子柔弱,看着倒是有几分坚韧。陆重山第一次发现,杜微澜虽瘦,脸颊上却有软肉。
不知怎地,陆重山想起一句诗。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
若是这人识时务,名分的事情,以后不是没有什么周旋的余地。
长得不错,作为正妻家世不够,可娇妾是够格的,前提是足够乖巧听话。
陆重山微不可察叹了口气,目光却仍旧停留在那道身形上。
杜微澜选了个小箱子,将银子放好。察觉那道堪称俯视的目光,她冷不丁道:“公子这样看我,是在考量称斤论两能卖几钱银子?”
“你与折枝楼的人认识?”
“原先没见过。”杜微澜没说假话。
“你只为钱财,为何不去折枝楼。”陆重山的问题堪称露骨,只差直接说既然贪恋财物,怎么不去卖身?
杜微澜坐在梳妆台前,拨弄桌面上的物件,并不回应这个问题。
陆母刚才算账,其实是一笔糊涂账,算的是二十五两银子,可昨日喜宴的席面都不止二十五两银子。
陆家新置办的这套妆台,都不止五十两价格。
至于宾客随礼,她虽没见到,但也知清水县这种地方,给不了一百两的随礼。偏偏陆重山轻飘飘给了她一百两银票。
这一来二去,陆家的花销和陆重山的大手大脚,堪称对比鲜明。
一笔糊涂账。
陆母身居内宅,阿黎年纪小,她们没发觉情有可原,陆清江发现了吗?
杜微澜想起那个少年,发现第一次见时对方态度极好,之后都是冷冷淡淡,大抵是厌她?
“问你话呢。”陆重山执意要个答案,他盯着杜微澜的脊背,看她散开的头发垂落披散,发尾搭在凳子上。
杜微澜长得漂亮,那是连头发丝都精致的漂亮。她的漂亮不突兀,没有攻击力,不艳俗,哪怕是再刻薄的人,都没法子昧着良心说不好看。
在陆重山眼中,这是勾引。
“公子这问题,要我怎么答呢。”杜微澜叹了一口气,起身走过去,“折枝楼虽好,红颜易逝,奴家求一日安稳,也求一世安稳。奴家没读过什么书,可一顿饱和顿顿饱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陆重山拍开她伸过来的手,眼中满是厌恶。
“收起你的狐媚模样,只需照应好陆家,旁的不要肖想,你不配。”
“公子说的是。”杜微澜揉着发红的手,笑得温顺,径直往外走去,随手从桌子上取了一根桃木簪将头发挽起,推开门。
不配?
杜微澜望着窗外月色,笑了。
她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了。
她没有告诉陆重山,她见过他。那时他跪在她脚边,如同羊圈里最温顺的羔羊,口称不配。
同样的话,放在不同境遇里,由同样的人说出,含义截然相反。杜微澜不生气,反而觉得可笑。
这人所依仗的东西过于虚无。
遇强则弱,遇弱则强,就像墙头的草,实在可笑。
陆清江刚往灶台里塞最后一把柴,看到立在厨房门口的杜微澜,身子一僵,火星子打在手背上都没察觉。只闷声喊了一声:“嫂嫂。”
“我来取些热水,清江明日也休息吗?”
陆清江绷着脸皮点头,并不言语。
“清江会爬树吗?”杜微澜问。
陆清江仍旧点头。
“城西五里,清河旁的几棵树,可有主家?”杜微澜仍旧是问。
陆清江摇头。
“会钓鱼吗?”又问。
陆清江点头。
杜微澜笑了,这人呆愣愣,一答一问,一戳一蹦跶,还挺好玩。倒是和第一次见的时候不一样。
“你叫我一声嫂嫂,那我的话你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