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世事坎坷
作者:晓愚在小说   人字怎么写最新章节     
    华援朝心里不平衡,写几句诗发发牢骚。写就写了呗,偏偏他卖弄小聪明,又把日记拿给邵荣华看。
    邵荣华是和他一个学校分来得五个人之一,也是在宣传队很少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
    这也难怪,当时心智不全的华援朝,工人却有文人的通病:喜欢卖弄。写了点四脚猫的文章,总想得到知音。就像初为人母,喜欢抱着孩子,让人夸奖一样。
    邵荣华在宣传队,也是不得志受打击和排斥的主。看到诗以后大很是高兴:老兄大才,写的太好了,咱们宣传队里狗太多。
    年轻人有几个不想让别人夸赞,华援朝当时兴奋一上头,就忘了交待,这诗是不能拿给外人看的。
    那天,邵荣华被队里的女主角揶揄了几句,心里很不忿。面对着队长的红人,摇头晃脑的吟出了诗。既然称得上角,心里哪能不玲珑剔透。听到含沙射影骂自己是恶犬,女主角当时脸就变了色,眼泪汪汪的找到队长。
    狗就是犬,现在虽然是宠物,当时可是骂人不浅的话。
    在队长的严厉追查下,邵荣华没吃住劲,交代了诗是华援朝写的。
    日记本被队长拿到手里,赖和辨都是苍白无力。幸好,日记上他没记下自己真实感受和愤怒,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要是记下了对社会的想法,后果还真的难以预料。按当时的形势,思想犯很严重,是阶级敌人的范畴。往严重里说,进去蹲个一年半年的是很正常的事。
    队里的批判会开的很严肃。华援朝站在前边面向众人低着头,在队长的监督下,接受批判。
    社会上历来是落井下石的多,常怀恻隐之心的人好表现自己。华援朝被几个腕的唾沫星子几乎淹没了!手指尖戳到他的额头上,就差没坐飞机,没打耳光。几个胆小的女队员,吓得不是捋着辫梢,就是绞衣角、咬手指甲。
    他们可是才出校门,连青年都算不上的带着嫩毛的青年呵。
    队长最后的讲话更是骇人: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怎么称为乱世?革命同志批评几句怎么是恶犬?你的主子是林彪吗?就是林彪不也被打倒了吗!无产阶级的铁拳,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阶级敌人的。从现在起,你必须立即放下屠刀,接受监督改造,争取立地成佛。如你执迷不悟,继续与人民为敌,将会得到林彪那样折戟沉沙的后果。
    联想丰富,无限上纲上线,肆意恫吓,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是当年一些大大小小政治精英,惯用的阶级斗争方法。
    华援朝被吓坏了。这件事可大可小,定个反革命份子,坐牢蹲学习班完全有可能。即使不定成反革命,白纸黑字的检查放进档案,也是一辈子也洗不净的污点。
    前车之鉴,采石车间的团支部书记,就是因为传阅《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少女的心》的手抄本,定为反革命、坏分子,全厂批斗后劳教一年。
    这段时间,是华援朝人生的低谷,走路连头都抬不起来。心灵的创伤,影响了他一生的思维取向、抉择、判断能力,包括爱情的走向。
    这天晚上,梦佳萍趁队里没人,觑空跑来探望。见华援朝蔫头耷脑,活像抽了筋、扒了皮的蛇盘在那里。喊他几声才有反应,费力的抬起头来。他眼睛里没有一点以往的精气神,脸色黯淡的像几天没洗过脸。她吃了一惊,上前两步想搀扶他站起来。手都伸出去了,又四下看看,退了回去,只是长长吁了口气: 你怎么啦?
    梦佳萍猜想华援朝遇上了事,而且不是小事。她焦急的捏完左手捏右手,脸都变了色,不知说什么好。
    要知道,那时他们才刚刚过十七周岁。放到现在,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呀。
    梦佳萍是一步三回头走的。走的极不放心,平日光洁的额头、夺人神魄的杏核眼,布满细细的蛛纹。她在想着办法,想拯救华元朝。
    也就是周六下午,唵,是周六。
    在宣传队一众诧异的目光下,梦佳萍大模大样的走进宣传队的排练室,径直走到华援朝身边:给你,这是星期天晚上的电影票。《卖花姑娘》电影,是接受阶级教育的好片子。搞革命的必须要看,不然怎么能理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最高指示?
    后边几句,梦佳萍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完环视了一下队长和他的几个心腹。她想给华援朝壮胆,也想向宣传队示威。
    她话里有话的意思很明显,华援朝不是阶级敌人!
    梦佳萍和华援朝,走进位于涟泉区城区中心的东风电影院。天已经抹黑,影院前入口处昏黄的灯光下,簇满期待进场的人群。那时,电影是一票难求。也不知梦佳萍费了多大的劲,竟然搞到两张票,而且是连号的。
    走进空气污浊的影院,俩人才坐稳,开演的铃声响了。短暂的熄灯黑暗后,突然一道光剑从身后射了出来,银幕雪亮,接着出现彩色的画面和优美的音乐。
    彩色电影,在那个时代很少见的啊。
    梦佳萍和华援朝,很快沉浸在电影的故事情节里。那是部催人泪下的影片,从头至尾,观众就没断过眼泪。
    当看到瞎了眼的顺姬,被白地主抛到荒山野岭活活冻死。臧佳萍猛的抓起华援朝的手,狠命的用两只手攥着,自己的脸紧贴在他的手上,泪如泉涌。梦佳萍心善,女人心善不一定是好事,往往必其他人更容易上当受骗。
    华援朝一时惊得呆住了,毕竟这是他今生第一次,触碰清纯女子散发着幽香的脸颊。
    散了电影,俩人在初春的夜晚,并肩向厂里走去,好久也没能从电影的冲击里挣扎出来。
    静静的走着,初春的夜风凉凉的,吹拂着他们火热的面颊、脖子……
    已经可以看见厂区的灯光了。梦佳萍转过脸来:银姬和顺姬的命运真叫人揪心,亏着我们生在新社会。哎,这电影的歌曲真好听,我学了几句。我唱给你听好吗?
    见华援朝点头,她轻轻的哼唱着: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
    唱的虽然不是熟练,倒真的是字正腔圆,绝没有荒腔走板。
    没想到,她有这个天分,她要进宣传队,得比我强多了。
    华援朝想着向梦佳萍看去,没料到她正扭脸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不由得激灵灵都打了个寒战。
    俩人并肩向厂区走,默默各自想着心思,没再多话。有时候,钟情的男女在一起,此时无声胜有声。
    期间,梦佳萍始终没问他在宣传队出了什么事。多年后,华援朝想,她一定听说过宣传队的批斗会。只是,她心地太善良,不忍心揭别人的疮疤。
    其实,也正是她的心地善良,为她一生的苦涩埋下了伏笔。
    男人善要饭,女人善养汉。信否?
    清明已过,终于熬到宣传队解散了。华援朝的感觉是出了笼子的小鸟,其他的人,大多唏嘘不止。
    解放了,终于解放了!
    华援朝心里带着欢呼回到了家。
    星期天,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现在除了宣传队的批斗会、检讨书、批斗资料是否放进了档案的灰色阴影除外,华援朝年轻的心充满了欢乐。十七岁,毕竟这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嗐…少年不知愁滋味…谁说不知?宣传队的批斗会成了他的梦魇,绳捆索绑着年轻的灵魂,扭曲着他的人生。
    星期天,过得很快。吃过晚饭,天就开始朦胧黑。全家心情都很不错,远在徐州市西部矿区工作的父亲,休班在家,天伦之乐,能不愉快?他老人家可是两个星期才回家一趟,刨去来回路程,满打满算,在家也就是一天多点吧。
    梦佳萍是在家家都亮起灯光时,来到华援朝家的。
    父亲乍看到明眸皓齿,苗条娉婷的少女来找儿子。先是一惊,而后浮现出慈祥的笑,和母亲颇有深意的对视一眼。微笑着点点头,算是和来人打了招呼。
    进了华援朝的住室,看到他欣喜的让座倒茶。梦佳萍摆着手:别忙活了。我今天找你有事!走!
    不等华援朝反应过来,趋前一步做着请的手势。看样,华援朝要是不起身,她就要动手拉人。
    什么事?柴火堆起火似的?
    华援朝嘟囔着,穿起外衣。
    梦佳萍的家在新工区的东边,靠近东山坡沿的地方。这里的房栋相隔的更远,家家都在自己家的门口圈起了小菜园。灯光也没有华援朝家所在的区域多,四下里黑黝黝的。
    华援朝住的区域,大多是知识分子,赫赫有名的大学老师居多。梦佳萍家的区域,基本都是煤矿工人。
    进了家门,没等华援朝开口,梦佳萍就冲正在忙活的中年妇女喊:妈!这是我同学,现在是同事。然后转脸对华元朝介绍说:这是我妈,这是我大弟弟。呶!在床沿坐的是小弟弟,才上小学。
    梦佳萍的妈妈,上下不住打量华援朝,眼睛里满满都是慈祥和欣喜:好孩子,快屋里坐。
    华援朝被看得满脸火辣辣的,手脚不听使唤,僵硬的坐在长凳子上,只是尴尬的傻笑。
    大弟弟没有眼色头,见到华援朝很是亲热,满满的一脸笑意,没话也要找话说。
    大弟弟认识华援朝。
    华援朝会拳,是他这个大孩子的偶像,虽然从没有说过话,远远的羡慕的目光可没少送。
    送华援朝出门的时候,梦佳萍喜滋滋的对母亲说:妈,我去送送。没等母亲搭腔,就一蹦三跳的出了门。
    好多年后,华援朝回想梦佳萍当时的心思:她是想让母亲看看自己,是少女的炫耀。
    路很黑,脚踩到雨后行人踏乱的干土喽路,曲离绊珂的,只能缓缓而行。
    华援朝没话找话说:你自己走这样的黑路,不害怕?
    害怕什么?你看现在哪家不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你呀,小心过火了。
    看到华援朝不吱声,担心自己伤了他的自尊。臧佳萍忙又补充说:咱们国家形势一片大好,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面对革命洪流也只能是螳臂挡车。
    华援朝还是没有出声,他感到这一段时间,梦佳萍好像变了。到底哪里变得,他也说不清。
    别傻愣着了,给你。梦佳萍说着,把一个信封似的东西塞到他的手里:我盼你喜欢它,能珍藏一生,但不能给其他人看!
    什么东西?华援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
    到家,你拆开一看,不就知道了吗?梦佳萍狡黠的笑着说,支离破碎的住家户散出的余光里,她的面部表情斑斑驳驳。得意、笑意占据了主题,很是神秘。
    眼看已经走到红光小学的围墙的西南角,梦佳萍还没有住脚的意思。华援朝沉不住气了:别送,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摸黑走回来我不放心。
    梦佳萍又是一笑:右倾保守,我们国家没这么乱!
    乱!她听说了什么?华援朝想到了自己的反思。那件事,虽然没在厂子里传播,内部人士知道的可不少:你…你…听说了什么?
    略一顿,梦佳萍轻言俏语的:没…没听说什么?话没落音,她就有些后悔,自己和华援朝之间,好像有件看不到的东西在分隔。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一条不平坦的土喽路,黑夜里来来回回,你送我,我送你的走了十来回。
    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满怀甜蜜妾伴郎,并肩只嫌路太短,来回但愿时间长。
    期间,梦佳萍说的多,主要是家世。
    她父亲是采煤二区的技术主管,在一次采空区回收金属单体支架时,有几个矿工被突然的冒顶,压在碎破顶板下。他忙活着去救人,把自己也搭了进去。父亲死得时候,小弟弟还不到一岁。
    煤矿工人工作的危险,在和平时期,死亡的人员数量仅仅次于交通事故。
    吃的是阳间饭,干得是阴间活。
    四块石头夹一块肉,还不足以说明煤矿工人工作的危险性。
    他们是在用鲜血和生命来换煤炭,是支撑起共和国能源供应的脊梁。
    在学校学工学农学兵活动期间,华援朝们没少下过井。见识了附近的煤矿工人,在号称蛤蟆顶的低矮采煤面,卧倒前行,躺着攉煤。
    华援朝们经历过,那是什么样的艰苦啊,一颗汗珠子摔八瓣呀。
    就是这样,煤矿工人的子女依然爱着这个行业,钟情的到了不离不弃的地步。他们珍视党和国家给他们的荣誉、地位,感恩让他们前赴后继的去回报社会。
    梦佳萍述说父亲的事,没有一点眼泪,她们家的眼泪早已流干。
    好不容易分了手,回到家第一件事,华援朝先打开信封,想看看让他咕哝好一阵子的是什么?是……梦佳萍的照片!
    照片里的臧梦萍,戴着华援朝的棉军帽,明眸善睐,英气勃勃。反复看去,华援朝感到梦佳萍的气息,微微吹到自己脸颊、脖子……
    这一晚,华援朝失眠了。
    已到而立之年的董武卫,长得黑短粗壮。远远望去,给人的感觉,横着比立着长。要不是手臂较短,说他是非洲的黑猩猩,大概率有人至少他前生是的。
    他已经过了一次婚姻。娶的是蓬头垢面的农村婆,这还是看在他当年在部队的荣誉上。蛤蟆尿尿就淹庄家,三天不下雨地皮见风扬尘的地方。有个女人就不错了,天仙玉美人,那是大戏台上的。
    现在的他应该说是踌躇满志,已经当了一车间的主任。曾经的革委会成员,距离厂级干部已经不远,那可是享受县团级待遇的呀。
    梦佳萍来报到的那天,他正坐在办公桌前写工作日志。听到一群人进门,头都没抬,鼻子里哼了声:都先坐。
    他继续埋头写他的东西。
    好一阵子,办公室鸦雀无声,新工人老实的在连椅上挤着坐,没有座位的两手垂膝,恭恭敬敬的木橛子样的站着,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董武卫很满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当地新媳妇进门,时兴她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猛然关门,碰撞一下她的头。这是下马威,提醒:要知道规矩。
    董武卫深谙此道,只是更加高明。他认为下马威,不一定是打骂,不战而照样屈人之兵,善之善也。
    别看只是小学毕业,说到技术专业,董武卫也许不成。管理管理人,牧牧民,对他来说真是小菜一碟。想想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人际关系那么复杂,自己还不是长袖善舞。不仅四处逢源,从小工人还爬到了正科级的水平?
    凭着年轻和人际关系,未来可期也。这是董武卫经常想的事,洋洋得意的资本。他相信,他想要的东西,必然收入囊中。
    董武卫终于写完了,将日志本扔到办公桌一角。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抬起圆彪彪的眼扫视了众人一眼。上级就是上级,不拿足派头,怎么有威,没有威,哪来的管理!
    目光扫到梦佳萍身上,心上不由得激凌凌打个寒颤:嫩脸明眸,唇红齿白,秀项削肩,气态雍容。就是在上万个人里边,一搭眼也能认出她。
    本来对女人,董武卫自认为心如槁木,波澜不惊。
    自从,那段不幸的婚姻结束后,离婚的痛苦一直还在折磨着他。儿子,现在已经不再叫他爸爸,随娘改嫁姓了他人的姓氏。钱,他每月多多少少得给孩子掏一些,不然原老婆泼妇骂街的好戏,随时能演到厂子里来。生理上有了需求,临时的替代物不难找。提起裤子,不认账,现打现来。小恩小惠,回回清账倒也干净利索。
    谁知今天一眼看去,古潭竟一时泛起了涟漪,心神旌荡,难以自持。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眨眼已是半年过去。在董武卫的重点培养和关照下,梦佳萍已经成为厂里的青年先进模范典型,被列为纳新对象。
    梦佳萍看待他的眼睛,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好看的眸子里从最初的畏,变成了敬,又从敬变成了暧昧,是那种又敬又爱,却又拿不定主意的散乱的光。
    梦佳萍将会遭遇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