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运已经接近尾声,从黔州府开往广南府的火车上,并不算拥挤。
杨泽上车后按着票面找到座位,他旁边的座位似乎空着。
将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火车按时出站,在哐啷哐啷的节奏声中,连日来的疲惫让杨泽没过多久就靠着车窗睡着了。
他又进入了梦境之中:
被直销公司洗脑过无数遍的吴敏,在已经债台高筑的情况下,她每个月还要想尽办法向人借钱,跑到三千公里外的江南郡总部去开会学习!
一去来回最少一个星期!最后连她母亲也被她拉下水!
母女俩连儿子也不顾了!
于是,那个被家庭琐事弄得精神崩溃的男人,在工作上连番出错,最后被公司辞退。
他回到家后整天守着电脑和儿子,在各种传统网游里当起了游戏商人,赚钱度日。
丈母娘嫌他没有工作,在女儿离婚的事情上推波助澜。
于是同住一个屋檐下,他被吴敏赶进了狭小的书房打地铺。
他在不舍的煎熬里,抗拒了整整两年,一直不肯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直到有天深夜,他走出书房想去看看睡在隔壁卧室里的儿子。
门虚掩着,灯已经关了,可有人在通电话。
他像一座雕像一样静静的站在门口,静静的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呻吟声。
等她和陌生人结束通话,他才推门而入,轻轻掩上房间的门,坐在床边看着装睡的女人,轻声的自言自语:
“我很想知道,在你心里是儿子和我重要,还是你所谓的直销事业重要?”
“我很想知道,我付出的这一切,到底在你心里算什么?”
“那天晚上你睡着之后,我进来看儿子的时候,见你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就好奇的看了看。
那些聊天内容确实挺刺激的对吧?
老实说,在你身上会发生那种事情并没有让我觉得意外。
你平时偷拍我最不堪最颓废的一面,传到网络上让人嘲笑我就算了,我不介意不在乎。
可是你为什么还打着如果我还不同意离婚,你就把那些我邋遢颓废的视频传给我妈看的主意呢?”
“我就想问问你,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我妈,我继父,他们二老对你如何?”
说完他回到书房,在那张已经蒙上浅浅一层灰尘的不平等协议上签了字:
他净身出户,儿子抚养权归她。
他又梦见那个离婚之后颓废的男人,日复一日的把自己锁在一间出租屋里,平时如果不是没烟了或者断米了,他不会踏出房门半步。
他又梦见忽然有一天,街上的人全都戴着口罩出门,他见到人们排着长队轮流向前,既不是购物也不是乘坐交通工具,而是像去看演唱会现场时要给人出示手机二维码,然后向前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
整个世界似乎陷入了停摆,男人始终闭门不出,似乎有一阵子经常有人来拍门他也不予理会…
杨泽在梦中的视野一直在不断的变换,他见到许许多多多的男人女人对着手机扭腰摆臀,像极了某种在夜总会里才能看到的助兴表演。
他极少在梦里看见儿子,父子俩一起出游的次数在那几年间用一双手就能数得完。
他梦见还在上幼儿园的儿子,能指着路边墙上的各种标语或者广告牌,将上面的文字一个一个的念出来。
他梦见吴敏和一个比她小十岁的外地年轻人再婚时给他发了电子邀请函,他回复了一句恭喜。
再往后面的梦境如同过山车一般:遍布识海的各种数据和红红绿绿的交易屏幕、一座孤独竖立在一片杂草地上的大门、一片片死鱼漂浮在海面上、北方的邻居好像又和谁打仗了、中东的火药桶爆炸好像死了很多人…
他梦见自己又拿起枪,带着弟弟妹妹们进入战场…
杨泽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在梦里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逐渐加重的窒息感让他在梦中体验到濒死状态…
“爸爸~”
儿子娇嫩的童声让快要放弃挣扎的他猛的大口呼吸,竭尽全力的想睁开眼睛。
一水泼来,杨泽大梦初醒!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位穿着灰色外套,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学生模样的乘客快速的向他道歉,“刚才我被人撞了一下,不是故意把水泼到你腿上的。”
他伸手摸了摸大腿,裤子有点湿。
他笑了笑:“没关系,等会儿就烘干了。”
他转头看向车窗外,不知自己已经睡了多久,只能从群山的轮廓中判断出火车还行驶在崇山峻岭之中。
他反反复复的想着回去以后如何处理离婚的事情,既能对得起她给过他一个家的恩情,又能保住儿子安安稳稳的未来。
事后又该如何向家里的老人解释?
还有他的岳母柳君,她对吴敏的巨额借贷和那些钱的去向又是否知情?
他回到雍州城之后得马上找一处房子,先从她的家里搬出来。
如果周莱铁了心想让公司倒闭,那么他还得马上重新找一份工作。
不然如果将来上法庭争夺抚养权时,法官会因为孩子还小和他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原因,把孩子判给女方。
至于那套掏空了他的积蓄才付了首付,还要等两三年后才能交房的房子,得尽快处理掉,不然就是个祸根。
因为那套房子,他将来要被银行告上法庭:一群贷款逾期的男男女女坐在他的前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欠款金额从几千到几十万不等。
他的贷款逾期的案件被快审快判,房子被强制执行…
谁又能想得到呢,供了四年的房子,请担保公司垫资解押提前还款,竟然会出现贷款余额和违约金律师费罚息等等,加起来比银行出借的本金还要高的离谱剧情。
杨泽揉了揉眉心,拿出手机看了看微信余额,5281.3元,再加上他钱包里的几十块,要在雍州市租房还要再找工作,只能去城中村的贫民区里找那些只能容得下一张床的单人房。
不然押一付三下来他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还找什么工作争什么抚养权?
以他马上就三十岁的年纪和只有高中毕业的学历,又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到时候人家问:茶厂厂长助理是做些什么工作?
他要是如实说的话,招聘人员肯定会认为他在胡说八道往自己脸上贴金。
这世上哪儿有需要近乎全能才能胜任的岗位,偏偏月薪才3500元?
大概率他能从招聘单位获得的最善意的回复是这样的:“拜托,现在是2016年不是2006年啦!要是你真的这么能干,月薪至少还得再加一个零!”
他又想到才两岁的儿子,他以后白天要上班孩子怎么办?
把儿子送回乡下给母亲带?那还不如让他先待在吴敏身边,至少不会成为留守儿童。
回柳城工作把母亲接进城帮他照顾孩子?以母亲体弱多病一进城就各种难受生病的体质,到时候是谁照顾谁?
杨泽在这世上活了近三十年,第一次对未来的人生道路产生了纠结之感。
难道真的要给那个表面上扶风摆柳,事实上却心坚如铁的女人打电话认怂?
那自己这些年来所经历过的红尘不就白滚了?
至于向结拜的弟弟妹妹开口借钱,那就更不用想了,当大哥的面子得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