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王令嗣拦住去路,而他们想要捉拿他们,就不得不跟王令嗣正面硬碰,可谢文文夹在中间,势必成为阻碍,就好比现在,他们要拿下王令嗣,原本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可谢文文的存在就成为了要挟,如果他们放任谢文文不管,那么,这杀弟行凶的罪名世子就实打实的背上了,可若是碍于谢文文的存在而放任他们蹬鼻子上脸,那么,今日他们就是如何的不甘不愿也得放任他们逃之夭夭,这对于筹划了多年的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奇耻大辱。
如今,受制于人的已经不是王令嗣,而是他谢敬捷了。
船上风大,谢文文被冻得脸色发青,在王令嗣拉过自己用来要挟谢敬捷的时候他就知晓,自己如今就值这么个用处了。
而他说过要用自己做赌注,他心中已经有了预判,对于自己如今的处境,不可否认的是谢敬捷更难一点。
他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向谢敬捷,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毕竟,他跟谢敬捷不过唯二的两次相见,可真是太不好看了。而他也忍不住想,听到王令嗣的话,谢敬捷心底是怎么想的呢?可他此时面上一派从容淡定,他都无法看出,他的兄长是否已经知道自己是谁,是否肯定或怀疑王令嗣对他身份的肯定。
他的沉默延续了许久。
久到,谢文文也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是喜是悲。
谢敬捷身后是一片千机营的将士们,然而此刻,却都哑然无声,除却江水掀起的浪声,再无其他的动静。
两厢就这么静默的对峙着。
谢敬捷迟迟不言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王令嗣如何要挟他,而背在身后的手掌却是早已经紧握成拳,极力的压抑着他的愤怒,也只有在王令嗣看不见的地方,才暴露了自己的情绪。
从方才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谢文文,不,是谢敬敏。
他抬头仰望着船上甲板上的人,王令嗣在前,谢敬敏在他的手边落后半步。
他借着落向王令嗣的目光,头一次这么认认真真的观察起谢敬敏来。
上一次见面,相见不识,他也没有认出他来,这一次再见,固然已知对方的身份,可他却不敢说。
他幻想了无数次与他再见的画面,有好的有不好的,但没有一个是这般相顾无言的场景。
这些年,胆小怯懦的他不敢去向游京打听他的事迹,更甚至连他如今长成什么模样都未曾知晓。他当初还信誓旦旦的承诺过,只要他回来,出现在他的面前,自己一定能一眼认出他,然而事实却是,当日他就站在他面前,他却不知他是谁,挺可笑的是不是。
他分明就是他血脉至亲,是他烙印在记忆中的人,却还是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他,他的不相认,也是他给的惩罚。
这几日的囚禁的生活与他来说一定不好,他的脸色看起来很憔悴,船上的风大,呼呼啦啦的吹,吹得他的衣袍鼓鼓囊囊,却让人看清了他纤细而羸弱的四肢,全然没有一个成年男子该有的体魄。
他没有任何的悲伤或者恐惧的神色,有的只是疲惫。
他在王令嗣说起那句话的时候也不见有任何的神色波动,他像是充耳不闻般,置若罔闻,分明就是个局中人,可他此时的神态尽做着一个局外人的模样。
其实,从上一次就该发现的,阿敏,和寻常人不一样,他足够的睿智,也勇敢,他沉稳也刚毅,不是个会屈服的人。
可他错乱的人生也让他低了头。
眼眶微热。
他遍寻不得的人终究是出现在了他面前,他多想带他回家,听他再叫声兄长。
他心中五味杂陈,然此刻,却连一丝的情绪都泄露不得。
他们谢氏欠谢敬敏的,在他发文回宣阳的时候,王府就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带回谢敬敏,他知道,谢敬敏不能有事。
不论是于王府众人来说,还是与他来说,谢敬敏都不能有事。
终于,他轻笑了一声,脸上挂着不屑,明显的不上当,对于他口中说的什么他的手足,兄弟的话,他只觉得可笑。
他否认了谢文文同谢氏的关系。
“我谢氏没有这人,你莫要以假乱真了,自以为随意拿个人就足以要挟我么?”他从容的模样好似是笃定了王令嗣手里的人跟他们谢氏全无干系,只是他用来鱼目混珠的假象罢了。
而王令嗣也不诧异亦或者是恼怒,谢敬捷会否认,显然的一早就容他料到了。
他在谢文文耳边带着讥讽的声音道:
“谢敬敏啊谢敬敏,你可好生听听,你那亲爱的兄长说他们谢氏没有你这号人呢。”他幸灾乐祸又乐见其成的模样,最后的那个字收起的时候又好似带上了丝惋惜。
如若不是他早就确定了他的身份,他还怕是真就被此刻谢敬捷笃定的神色给糊弄过去了。
谢敬捷的否认,王令嗣的讥讽响在他耳边,谢文文倒是没有任何的伤心,不说他清楚谢敬捷不承认自己的身份是为了不让王令嗣有成功的牵制他的把柄,再者,他没有同谢敬捷道明过自己的身世,他又怎么可能知晓他是谁,就凭王令嗣的三言两语吗?谢敬捷是个慎重的人,不会轻易的相信一个敌人说的话,凭空捏造罢了。这要是换做自己,被敌人突然抓来一个人说是自己的兄弟要他乖乖就范,换他他也是不信的。
他不承认自己,没错,他并不会怨怪他。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现在都不是承认的时机。
然而王令嗣却不高兴了,他要看的可不是这样相见不识的场面,这两兄弟装作不认识就自以为能骗过他么?呵。
他眼神轻飘飘的扫过无动于衷的谢敬敏,知道他肯定是不愿意叫谢敬捷知道自己的,不管是出于对谢敬捷的保护还是出于对谢敬捷的仇恨。
可谢敬捷也是真的铁石心肠,好歹人家也是为了他当了十年的质子,怎么说不认就不认了呢?要是谢敬敏没有去游京,谁知道在北境这些年会不会又是一个谢敬捷?没有人见到他吃的苦头,自然就没有人觉得他能脱颖而出,真是可悲。
如今载着他父亲的那艘船已经驶远,他也无所顾忌,趴在船舷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谢敬捷。他很享受被谢敬捷仰望的优势,就算是他如今背后站满了人,全是讨伐他的,可还不是要看他的眼色?不敢轻举妄动?
“世子说话可真是残忍,谢敬敏好歹是为了顶替你才背井离乡,做了十年的质子,听说质子在游京的日子可不好过。我可听说过不少关于咱们谢二公子在游京的旧事,听着我都替咱们二公子心疼呢。”
他能查出谢敬就是谢敬敏的身世,自然也能查出谢敬敏在游京的那段经历,饶是当年太子被人下毒的辛密都能叫他查出来,这些自然也不在话下。可要说他真是心疼谢敬敏那就大错特错了,无非就是想看到谢敬捷暴跳如雷的模样或者说不再像现在这样高高在上。
这话说的谢文文都听不下去了。
见谢敬捷不上当就准备打感情牌?他在游京过的什么日子他最清楚不过,容得他在这边同人说那是煎熬?还心疼他?他打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
王令嗣就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激起谢敬捷的情绪,撕开那层伪装,他可以不认,但他要他知道谢敬敏为了他去游京受的苦,让他再难伪装他的端方!
但凡他有血有肉,但凡他不是冷漠无情之人,他都不可以忘记他们父子二人合谋装病骗谢敬敏替他入京为质送死!
他要赌的,就是这位众口称颂的世子殿下究竟是有情有义多一点还是无情无义多一点。
“世子……”
百里长洲有些担忧的看向了谢敬捷。
谢敬敏顶替他去游京,这是不争的事实,可其中必然是有不为人知的隐秘的,不然也不会叫人谣传至今都仍旧是一个不解之谜。王府的模棱两可的态度,世子对谢敬敏的愧疚,都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他深知谢敬捷因为当初质子一事耿耿于怀,王令嗣如此说,谢敬捷怕是再难伪装自己的泰然自若。
他唯恐王令嗣所言会让谢敬捷难堪。
在谢敬敏的事情上,世子总会自乱阵脚。
至于去游京做质子,谁都想象得到那日子不会好过,什么是质子,是落入皇帝手里的人质,是将来两军相见可丢可弃的棋子,在皇宫那样的吃人的地方,质子,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踩在脚底下的人,毋庸置疑的,他吃的苦是必然的。
可这份苦,分明一开始就不是谢敬敏该受的。
顶替?那分明是所有人给谢敬敏设计的圈套。
谢敬捷心中凄然,他就知晓,终有一日会面对的,分明早就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可如今听别人说出来,他才发现,他根本无力承接。
在谢敬敏走之后,他问过父母,为什么要这样选择,父母的回答说服了他,也让他从一个不知情人变成了对谢敬敏的迫害者。
他觉得自己永远都过不去自己心底的那道坎,饶是这么多年过去,饶是让谢敬丰成为了他最溺爱的胞弟,也根本填补不了他心中的空缺。
可为什么他从谢敬敏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愤恨?
许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也许是他垂着的头叫人难以看清他的神情,也许是他背后的苍穹太过湛蓝,他无法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任何的波动,他比自己还要沉着冷静,自己与他,相形见绌。
他不知道谢敬敏心中对自己究竟有没有恨,大抵是有的。但他沉默的态度好似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分明是说的他的故事,他却置身事外一般看着他们沉沦。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好似是因为保持了太久的沉默导致有些艰涩,他神情冷漠,眼中凌厉的看着那挑拨之人。
“谢氏之事,容不得你置喙,多说无益,与其编排我谢氏你还是想想自己死后的归处吧。”
谢敬捷不是那么好被算计的人,这些年来,他见惯了杀伐争斗,勾心斗角,王令嗣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他不过是抓住了能中伤谢敬捷的要害,不然也不会给与他继续站在这里口出狂言的机会。
谢敬捷足够的强大也足够的冷静自持,他可以因为王令嗣的所言心中悲恸,但绝不会让自己失去辨别分析的能力。
王令嗣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在他看来,谢敬捷不过是死鸭子嘴硬,仗着的无非是众口难调的事实,等此事被天下人皆知,他倒要看看谢氏还怎么在人前抬头做人,怕是唾沫星子都要将他们淹死。
谢敬捷脸皮够厚,谢敬敏也心眼够宽,这些人都把他逼得命途多舛了他还能不计前嫌,他现在可以轻易的宽恕了他们,可他却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这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包庇他们,如今他但凡承认自己的身份,也能叫在场的所有人听听,谢敬捷是怎么个伪君子的。
他不欲听谢敬捷刺耳的要挟,他今日敢与谢敬捷见面,就没怕过,他有他的千军万马,可他也有一夫当关的勇。
他问:“你怕死么?”
谢文文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他扭头看着一边,压根就没想过搭理他。
如今都是王令嗣手里的人质了,无非就是死路一条,还问他怕死么,就是王令嗣弄不死他,他也没有那个命活多久,何必呢。
意料之中的没有等到回答,王令嗣也不郁闷,反而激起了一股胜负欲,他颇为兴奋的扯过谢文文把他拉到身边来,要他跟自己一并看着底下那群道貌岸然的人。
乌泱泱的一众唯谢敬捷马首是瞻的,谢敬捷是什么态度他们就是什么态度,他如今已经是北境炙手可热的人物,比起籍籍无名的谢敬敏,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们赌一把吧。”
又是这种蛊惑的语气。
可谢文文知道他要赌什么,无非就是拿自己让谢敬捷二选一罢了,总之对谢敬捷来说,都是一个坑。
他依旧温顺着眉眼,可语气却不怎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