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流簌吗？
    神谙这样问自己，可是心头却得出了一个答案。
    她不恨流簌。
    如果真的要有怨，她怨恨的是羲和几人，他们高高的把一个凡人女子捧起，又重重摔了下去，看似荣耀的背后全是卑劣的践踏。
    这世界本身就是多种多样的，人的心思也是千转百转，那么多的不同性格的人，或正直或卑劣或美好，才组成了那个烟火味齐全的人间。
    流簌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走到神境，中途中吃尽不为人知的苦头，真正的以一己凡人之身一步步完成了蜕变，抓住了每一次的机遇，这种蓬勃的生命力让神谙也为之动容。
    其实她内心深处是替流簌骄傲的。
    大多数仙魔都将凡人视为蝼蚁，所谓的苍生也甚少包括凡人，仙俯瞰世凡人，妖将凡人沦为口食，可是流簌的出现也告诉了他们，凡人一旦有机会，不会比他们差。
    就像修仙者大多数只论结果，无论流簌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都没办法改变她现在是神境，没有办法改变她比很多人还要热爱着给予了她伤痕累累的人间。
    神谙见过太多的事，年少嘴巴里喊快意恩仇的人成仙后，在漫长的岁月下渐渐的修身养性，有了几分外人看的仙风道骨，人们渐渐地就忘记了他年轻时候肆意妄为的杀虐，渐渐地给他冠上了完美无瑕的形象，由着后来的那些女仙痴迷。
    神谙从来不屑于惺惺作态，就像她的脾气不好是整个仙界都知道的事，她不会做了什么好事，就刻意的宣传，去寻求世人的回报和信奉。
    世人得知一二便是缘，不知也无所谓。
    总有仙人总是问。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肩负天下苍生。
    为什么不能追求一己私欲的小爱。
    为什么一定要在天下苍生和爱人中选一个。
    他们不懂，也不理解，他们只是想为了自己活一次，可是神谙却觉得，你既然身为仙人，得了天地间的机遇，享受了世人的供奉，那就该为这些而付出代价。
    降妖除魔救人间苦难是必须承担的责任，而不是对世人的可怜兮兮的施舍。
    而仙人的情情爱爱不该让世人承担，你们俩谈恋爱也不该在人间肆意妄为，为了怒发冲冠为红颜倾覆人间城池，为了所谓的轰轰烈烈的爱情下凡历劫，搞得民不聊生。
    灭国的公主，满门抄斩的大臣女儿，被迫牵扯到他们俩爱情恩怨的人，那些无辜的人成为他们爱情的一环。
    他们因为情爱导致众生遭劫，又口口声声喊着为了天下苍生去死，为了天下苍生手刃挚爱，好似自己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自顾自的感动着自己。
    瞧，我多么伟大啊！
    比起这些仙人，流簌身上有着凡人所有的特点，无论是好的一面还是不好的一面，在这些大是大非面前她看得比有些生来就是神仙的人看得清楚得，比那些人更值得尊敬。
    神谙回首望着周遭，忽的落下热泪来。
    无论过往怎么样，现在在在着战场上的人都只有一个目标，不让敌人血祭苍生，他们拼搏着，厮杀着，任鲜血流尽了也不肯后退一步。
    被万箭穿心的女帝，被劈成两半的长公主，魂飞魄散鬼怪大人，还有惨死是各个老牌古神。
    还有……还有重伤垂死，殊死一搏的神呡，他已经记不清身上有多少的伤口，只知道浑身都在流血，血就像雨水一样，顺着他的衣服一股股的淌了下来。
    他的神识化为了数不清的光雨，像是萤火之光照亮这片天地，然后消失在天地间。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神谙一眼。
    没来得及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一眼。
    那一点点的光雨没入了藏生图中，这个被他造出来的小世界忽的下起了蓬勃大雨，里面的修炼者和凡人是似有所感，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跪在地上小声的哭泣着。
    “娘亲，神君怎么了？”
    温柔的妇人只是把懵懂的孩童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混合雨水砸在地上，淋了这场雨的人，身上的各种隐疾都好了，天地间也带着一股浓郁的灵气，这藏生图在疯狂的进化着，各种神树疯狂的生长，真正的演绎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他们跪着，连刚刚开神智的动物也跪着。
    “恭送神君。”
    这股声音浩浩荡荡，响彻天地。
    神呡死了，但是围杀他的人也几乎全军覆没，包括那个古神，剩余两个勉强活下来的人站在原地神情恍惚。
    死了吗？这个人终于死了。
    今天的这一战给他们留下了一生中无法愈合的创伤，这个人简直就是杀神，让人胆寒，这么多人携手付出了惨痛代价才杀了他。
    明明人死了，但是不不祥沼泽地那边的人却高兴不起来。
    神境中最顶尖的天才，各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弟子，几乎被杀得断层。
    他们头一次产生了恐惧，要是他突破成古神，同另外两个人联手，那该怎么与之为敌。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天骄也得夭折。
    神谙看到神呡惨死的那一幕，生生吐出血来，她想去救自己的弟弟，可是被几个倾覆者缠住了，任凭她使尽了手段，在即将要靠近神呡时，又被从虚空中横渡而来的两个人打伤倒飞了出去。
    她脸色惨白的看着这些人。
    “见过大人。”倾覆者朝着这两人行礼。
    两人语气急切：“杀了她，我们俩没有多少时间。”
    这两人正是来自不祥阴河的老怪物，特意斩落了境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来的，只能在这儿停留一段时间。
    阴河被打破，从上面下来的援手也被那个女子堵在下界的通道口杀，那个女子实在太惊人，直接打破了轮回时光之力，截断了不少老前辈的轮回路，血洗阴河深处。
    他们只能不惜一切代价，前来加快血祭世界的进度。
    有了这两个超出倾覆级别的高手在，神谙渐渐地落入了下风，浑身的骨头几乎全被打断，可是她一边修复伤势一边血拼。
    “你们拦住她。”
    一个穿着黑色袈裟的和尚，轻轻敲了敲木鱼，巨大的波动瞬间从四周蔓延过去，群山崩裂，河水汹涌，一瞬间天崩地裂，所过之处无一幸免。
    神谙看得怒火腾升，出手想阻止和尚。
    和尚凌空而立，黑色的袈裟无风而动，抬手之间无数的佛珠迅速变大，朝着地面上砸去。
    只能看到废墟一片，以及空中缓缓升起的血雾。
    其他人也不惜一切代价阻拦神谙，他们心里面很清楚，要是再拖下去，死的一定就是他们。
    少女腹部直接被一枪贯穿，出枪的那人一掌重重的拍在枪上，枪连同少女倒飞出去，直接贯穿了十几个山峰。
    她衣裳染血，才不管自己会不会死，拔掉了长枪再次从山谷当中冲出，说话声不是很高，却如同惊雷一般，落在每个人的耳畔。
    “我说了，这儿不是你们能踏足的地方。”
    敌人没想到，神谙又一次站了起来。
    就连那两个来自阴河的人神色大变，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气息。
    “杀。”他们大吼。
    “那就杀吧。”
    即便少女看起来有些狼狈不堪，但气质依旧空明出尘。
    神谙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奇怪，好像要死了，又好像打破了身体中的某种枷锁，她忽的想起基因锁来，难免又哭又笑，心中一片悲凉。
    这个世界无数天骄想尽办法都没有打破的基因所，如今自己竟然有了打破的契机，可是亲朋好友几乎无一存活，血色画面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唯一的两个亲人啊。
    一个身死道消，一个为了帮她分担压力，不顾重伤的身体强行开启领域，将好几个古神卷入领域当中带去了无人地。
    她喃喃喊着两人的名字。
    明明她才是姐姐，可是没有保护好他们俩。
    在这种战场上，到处皆是殇。
    任你再惊才绝艳又如何，能够活着就已经是万幸，更不要说在这么多的古神手里救人。
    此时一处茂密的森林中，一个男子跌跌撞撞的走着，周围不少妖魔虎视眈眈，但是不敢出手，只是远远的跟着男人。
    它们看得出来，男子活不了了。
    他身体中有着一股毁灭性的力量，这种力量实在是太过霸道了，换成旁人只怕早就成为一滩血水，但是男子暂时还活着。
    熠月没有想到，自己临死前还能遇见熟人。
    当初和红鸾仙子一同下界的无尘星君，当初下界的诡变之地发生异动，有一个魔头杀人无数，两人放弃了仙体下界除魔。
    只是眼前的无尘，没办法把他和传说中的无尘星君联想在一起，浑身上下带着让仙人厌恶的气息，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魔头。
    无尘凝视熠月半晌，微微叹息一声：“我救不了你，你如今只是靠着血脉之力活着，但是你的血脉之力快要消耗尽了。”
    熠月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的状况。
    无尘和熠月没有交集，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但是看在神谙的面子上，他还是帮熠月吊了口气，尽量帮他把命往后拖。
    他笑道：“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大概好久没有和人聊天，无尘来了兴致，说起来他和红鸾下界后的事。
    他们俩确实杀了魔头。
    可是后面得知真相后，两人后悔莫及。
    因为这儿是人界，所以他们俩就诡变之地，不让那些脏东西踏入人界，在这里久了，两人无垢的仙体也渐渐地被污染。
    红鸾因为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加快了仙体被污染，最后陨落了，无尘渐渐地也代替了曾经的魔头，在这里待着，变成了那个杀人如麻，残暴不仁的魔头。
    他后面是甘愿被污染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里一直守着。
    他说，那些人都被污染了，这是敌人留下的种子，早晚有一天这些人会生根发芽，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然后彻底代替这片土地上的人。
    我救不了他们，我只能杀了他们。
    除魔少年，终将成魔。
    那些人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但是无尘心里面很清楚，这些人活着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无尘还笑着说话，直到听到宫殿外面传来了一道年轻声音，他的笑意才渐渐收敛，缓缓走了出去。
    看到那个正义凛然的少年，无尘神情恍惚了一下。
    当年的他和红鸾，也是如同现在的少年般，满身正气，一腔热血的降妖除魔，他们数着上一个魔头犯下的累累罪行。
    少年道：“今日我就要扞卫人间正道，杀了你这个魔头。”
    看到少年年轻的脸庞，无尘心情好了不少，这个少年他早就认识的，而且还是他救了少年，传授他功法，教他礼义廉耻，教他浩然正气。
    少年人嘛，总是那样的正义。
    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少年会找上门来，像曾经的自己讨伐魔头那样讨伐自己。
    看到他现在这番模样，无尘有些欣慰，少年的天赋很高，如果不是天地隔绝，他一定会传信给仙界的好友，让好友收少年为徒，不浪费这个好苗子。
    可是他已经不是无尘星君了，他如今也只是苟延残喘的活着，没有这个力量送他去。
    无尘死了，死在少年手里。
    他这些年早就被掏空了，只是撑着一口气罢了，如今死了倒有些解脱的意思。
    少年只是愣愣的看着，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像失去了什么。
    他不认识无尘。
    也不知道这个就是自己一直敬重的师父，无尘一直隐姓埋名的教导他，他只知道师父来无影去无踪，去仙界参战了。
    他不知道自己心头为什么这么慌，连剑有微微的颤抖。
    不过又是一个轮回罢了。
    或许很多年以后，又有年轻的少年少女踏入这座宫殿，正义凛然的讨伐坐在上方的魔头，那个魔头看着他们一阵失神，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们会说，“今日我就要扞卫人间正道，杀了你这个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