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灰暗的云潮铺满天际,一阵空灵的铃铛声响起,祭天仪式就此举行。
大风刮起一片沙土,卷进戈壁的残破营帐内。
画面一转,一位穿着现代服饰的男子站在不远处惊惧地看着这一切,似是在畏惧着什么可怕的未来,风吹得他发丝凌乱、脸色苍白,仔细看,他口中竟还喃喃说着什么。
几个穿着褴褛衣衫的巫师还在群魔乱舞。
他的目光却被另一头吸引,营帐旁站着一位头戴官帽、身穿红色官服的女子,那女子始终皱着眉头凝思,却忽然抬眸,隔着篝火浓烟,在忽暗忽明的火光中与男子有一瞬的对视。
古珩呼吸凝滞,双腿重得似灌了铅,终于挪动起步子之际,现场却被镜头外的声音叫停,他恍然回神,周围哪有什么身穿官服的女子。
“等等,古教授,这个地方再详细跟您讲一下哈,您饰演的考古学研究生非常非常的着迷东历国的历史和文明,所以在发现自己已经穿越到了几千年前、并心生恐慌后,你可以适当地流露出一些茫然和惊喜的情绪。”
伍导第一次拍真实历史背景的正剧,专门请了研究东历的古教授来做历史顾问,但看见那张不亚于圈内小生的容颜后,他就又动了心思把人骗进剧组客串主角回忆里的故人。
今天是最后一场戏,时长只有十几秒,却是剧情中被反复提起的一幕。
不得不说高智商的人不管在什么领域都比普通人更能融会贯通。
伍导的眼光没出什么差错,只是刚才这场古珩的情绪太过于饱满,但又像是忽然被魇住了一样。
尤其在祭天仪式的镜头里,显得更加诡异了。
古珩点点头,认真思索了几秒:“我是这样认为的,剧本里对这个角色的着墨不多,但总结来说,他是一位痴迷东历文明的学者,他必然知晓东历的历史,知晓这个国家是如何覆灭的,所以在亲眼目睹曾经只能在书本中以文字形式看到的场面后,他当下便能对应起如今的东历国处于什么时期,必然也会想到那些骇人的历史就在不远的将来。他会有惊喜的情绪,但绝不是在此刻思绪万千的时候……”
古珩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只见戴着厚重眼镜的中年女性走到伍导一侧,后者摘下鸭舌帽不动声色地挺直腰背,两人一同听着他分析人物心理。
余英奇递给古珩一瓶水,举止熟稔自然,一旁的伍导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余编剧和古教授是亲戚来着,不然他能这么顺利地骗一位教授来给他当炮灰演员?这不可能。
古珩喝了几口水,揉了揉被风沙吹得有些过敏的侧脸,开口道:“你们觉得呢?”
余英奇拿出手机在一大串笔记下继续打字备注:“这部分的确是个争议点,你考虑的有道理,你刚才还想说什么?我记一记。”
伍导摸着刺刺的下巴点头:“你这样一分析,人物形象好像饱满了很多,《左丘传》毕竟是正剧,这场戏的细节我们必须得加强一下,你刚刚说思绪万千,那我可以剪一些东历国覆灭的画面插进这段回忆里,当作他的头脑风暴,暗示他不平静的思绪,这样一来,后面舍生救下主角团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又能再一次体现出他对东历国的痴狂和对这个国家注定覆灭的不甘了。”
听到伍新程最后一句话,古珩偏头望向刚才那抹幻影消失的方向。
“我,有个提议。”
听见古珩的声音,余英奇终于停下忙碌的双手,手机的光照在她的脸上,看起来黑眼圈格外深重。
只不过这位教授还未继续说什么,余英奇就从那副熟悉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来,于是打断他:“你想说,女相?”
伍导迷茫开口:“什么女相?我的剧里没有女相的角色啊,东历历史上也……”
一位至今都在被世人讨伐的东历背叛者的形象,忽然浮现在伍导脑海里。
“不行!太敏感了,自古以来这个历史人物争议很大,除了官方出品的纪录片会从各个角度还原历史事件,市面上凡是以东历作背景的古装剧都会避开女相所有的痕迹,传言那些提及女相的剧集都没有过审,《左丘传》投资大,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古珩知道这件事不太可能,但,心中的不甘好像因为本色出演无限放大。
那段辉煌的历史终结在东历盛世的第五年,那位伴随东历朝最后一任皇帝开创历安盛世的女相只留下一个背影,任由身后的一切走向覆灭。
古珩曾与千千万万个学生一样,头痛于东历复杂又冗长的历史,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似乎在某一刻,不小心与那些文字产生了共鸣。
只是与大部分痴迷东历历史的人不同的是,他开始质疑书中对女相的描述。
一个前半生为国鞠躬尽瘁、心思纯净善良的政治家、思想家,为何会在短短的一年里发生莫大的转变?
史书给出的答案只不过是在她的前半生中极力寻找虚伪的面具,古珩不得不第一次对历史书籍产生质疑。
而且,很多个字里行间,他总觉得女相似乎知晓自己的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迫切地想要了解真相,因此走上了研究东历文明与历史的这条路。
可就算博览群书,心中的疑虑从未被消除一丝一毫。
反倒是对那段历史的真实性竟生出了怀疑。
很多个读完古籍未得到答案怅然若失的深夜,他都会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
古珩的提议其实早就被余英奇否定过,当今社会没有人愿意赔上自己的前途只为给从未谋面过的古人塑造一个与史书有失偏颇的形象。
当然这次也被伍新程否决了。
除了这场古珩的杀青戏,还有一场主角团的夜戏没有拍。
伍新程被副导匆忙叫走,检查现场调度问题,留下余英奇与古珩面面相觑。
“别再执着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不管是个人、社会、还是国家,都在呼应展望未来,而不是频频回头,停留在过去。”
余英奇的这句话,古珩听过许多遍。
但这是他的执念,也是他与那段历史唯一的联结。
“值得吗?一生都在追寻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真相。”余英奇忍不住道。
“人的一生总要追着什么走,为什么而活,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值不值得,而是想不想做。”
想做就做了,那便是值得。
余英奇目光一顿,视线流走在手机屏保上,那是一张两人合影,是十七岁的余英奇和举着金牌编剧奖杯的古珩的父亲。
半晌,她才笑着拍了拍古珩的肩膀:“别没大没小的,记得叫姑姑。”
两人一同朝着伍新程的方向走去。
剧组收工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十多辆房车从戈壁滩驶向最近的小镇,平坦的公路逐渐变成崎岖不平的砖头路。
几十号人均未察觉到地面的晃动。
直到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一辆后勤保障车突然被甩到路边。
“地震了!”
越来越多的人感受到这份恐惧,惊愕地将车子停在路边。
前方镇子上的房屋正肉眼可见地坍塌着。
手机上的地震预警显示,震中就在刚才拍摄的戈壁滩上。
剧组的车辆迅速转向其他方向,尽可能远离这里。
可人类,终究无法与天灾抗衡。
几道地裂横在马路中间,以吨为单位的车辆摇摇欲坠。
古珩坐在其中一辆车后排,在感受到失重那刻,他忽然想起东历王朝那场损失惨重的边疆地动来。
女相南笙正是因此次救灾声名大噪,受当时百姓爱戴,为两年后开创盛世奠定了声望基础。
“2026年5月7日凌晨2点34分,苏岭镇发生7.8级地震,临近戈壁滩出现数百道地裂,此次地震惨重巨大,距地震发生7小时记者报道,苏岭及周边五百公里内,失踪人数已达人,死亡人数已达4569人,超过5000人已被转移至安全地带。”
啪,靠在沙发上的女人脸色难看,浑身颤抖地按下了暂停键。
【走吧,去找他。】
【笙笙姐,你恢复记忆了?】
【嗯,别磨叽。】
一道人影携着绿光凭空消失。
……
古珩醒来时,并没有立马睁开眼睛,感受到浑身暖洋洋的,他竟生出一种正在享受日光浴的错觉来。
欲要睁眼之时,断断续续的记忆汇入脑海,引起一阵眩晕。
哗!
冰凉的液体迎面泼来,窒息感一闪而过,他大口喘气地睁开了眼,只见周围站着几个穿着长袍的男子,脸上全是看戏的表情。
古珩视线流转,最终停在离他最近的一位男子身上,依那人惶恐的神情与姿态判断,水就是他泼的,不过那人应该也是被这几个身穿锦衣华服的男子指使所致。
“曹公子,才这么一下,就不敢了?凭这个就想加入我们,可不够格。”
带头的一位纨绔公子踢开脚边的水盆,没什么兴趣地作势要离开。
却被那位泼水之人拽住了小腿,挪动不了一分。
曹氏跪在地上:“大人大人,傻侯爷虽然心智只有几岁,但也是国公府的第七任爵位继承人,我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不敢冒险做那些过分的事。”
纨绔公子神色一变,看了眼面带迷茫的古珩,蹲下来靠近曹氏:“哦?那你的意思是,我很过分?”
曹氏惊惶失色,使劲摇头:“不是不是,曹某不敢,曹某只是想说……”
纨绔的手臂搭在了曹氏身上,从古珩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袖口闪过的一道银光。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太子殿下,那纨绔立马扶起地上的人,眼里竟有几分慌张。
“见过太子殿下。”几位公子皆朝着来人行礼。
古珩这具身体原本就是靠在树边睡着的,不过被泼了水之后,此刻稍显狼狈。
古珩虽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眼下他的身份好像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傻侯爷,既然是痴傻儿,那他便装作什么都不懂。
“父皇已先行回宫,你与我一同回去。”太子殿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嗓音冷漠道。
其身后走出一位身穿从三品官服的女子,打量了几番频频惹事的褚谨而,似笑非笑地开口:“四殿下今日又有闲情逸致来结交新友了?”
褚谨而猛地盯住那女子,碰到兄长褚景羽的视线,才收回眼中狠戾的情绪。
“皇兄,南大人,我先回去了。”
褚谨而忽视了褚景羽先前那句一同回去的话,脚底生风。
现在不跑,难道还要等着被揍一顿吗?
只不过,那女人,真的是讨厌极了。
褚谨而一走,他的那些跟班也都一个个和太子殿下告辞,瞬间跑没了影。
只剩下一个痴傻的侯爷呆呆坐在树下,望着褚景羽和南笙。
“孤都不知这是第几次见你被人欺负了,这落汤鸡的模样确实惹人心怜。”
褚景羽凑近看了看古珩,对着南笙说完了后半句话。
得到身边女子的白眼,他脸上的笑意更甚。
似是因现在没什么外人,才偷得几分轻松时刻。
因是夏季,古珩身上的衣袍已经差不多干了。
他的脸色却渐渐苍白。
太子、四殿下、中丞、南大人……
他几乎是瞬间辨别出,现在是东历王朝。
那么,眼前的太子便是未来的历羽帝褚景羽。
他身边这位女子,便是……
东历六百年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相——南笙!
一段段文字浮在脑海里,拼凑成了那些骇人的景象。
在褚景羽登上皇位后的第七年,东历天灾不断,女相南笙言遗志,卖国于凕荒异王,却被后人爆出其连夜潜逃,不知所踪。
历羽帝被刺杀于嘉皇殿,死不瞑目。
两位只存在于历史中的大人物,此刻却向他伸出了手。
他仿佛看到那一生所求的真相正等着自己去揭晓。
这场梦,好真实。
原来自己的执念,如此深重,恐怕现世的他已经死在了苏岭大地震中。
才会留了一缕残魂,渡这黄粱一梦。
“小侯爷,你的侍卫呢?”
古珩借着太子殿下的手臂站直身子,一道清透明亮的女声语气温柔道。
那人扬着温和的浅笑,根本是将他当成了小孩子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