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的眼睛里闪烁着让人看不懂的光芒。
他看了一眼督粮道署外的街面。
因为是官府衙门所在,所以基本上这里很少会有百姓过来。
而这也基本可以同等代入到朝廷在地方上的其他衙门。
毕竟官民有别。
普通人并不乐意与官府扯上太多关系。
张居正看着明显在事情谈妥前,是不可能进到督粮道署里的海瑞,只能无奈的轻叹一声。
想了想,张居正索性就间隔了一个人的位置,同海瑞坐在了同一级台阶上。
“刚峰兄,想来你该清楚,我一直在寻求用一种新的税制替代当下混乱的税课名目。”
海瑞没有开口。
但他不是蠢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看的比张居正还要更加清楚。
张居正看着海瑞的反应,也只能是笑笑,继续说道:“我朝已经国祚二百年,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至今朝廷积攒下来的税课名目繁杂不负重担。百姓更是要为此终年奔波,毫无喘息的机会。居正在朝为官,虽不敢说如刚峰兄一般清廉刚正,可居正心中却也如刚峰兄一般记着这天下百姓。”
海瑞脸上有了些波动。
他侧目看向张居正,他相信张居正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的。
不然。
自己又怎可能会同他一起坐在这里。
更遑论,自己会将算盘打到他张居正这个总督海务大臣身上去。
虽然二人可能会在执政理念上有所不同。
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道理是浅显的。
张居正见海瑞终于是有些反应,面露笑容道:“道阻且长啊,所以在过去我同刚峰兄有着重重冲突,不过你我二人都清楚,那是我二人理念不同罢了。但有些事情,终究还是殊途同归,想来刚峰兄对严润物便是这等想法吧。”
见张居正提到严绍庭。
海瑞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点头道:“张总督今日之言,是中肯的。”
见海瑞终于是罕见的认同了自己的说法。
张居正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他紧接着便说道:“若是刚峰兄信任于我,你要在江南做的事情,可以不必如此急迫。”
不等海瑞开口询问缘由。
张居正便立马解释道:“当然,刚峰兄希望我做的事情,一旦确有需要,我这个总督海务大臣,定然会出力帮忙。”
海瑞双目平静的注视着张居正,想要从对方的脸上寻找到一些答案。
他低声询问:“叔大为何提议我行江南之事不必急迫。”
张居正却是高深莫测的微微一笑。
眼看着已经吊足了海瑞的胃口。
张居正这才缓缓开口:“操事不必急,但我却愿意先助刚峰兄尽掌江南十一府之情形。若是我猜测无错的话,或许不久之后刚峰兄与我便能在这江南,看到严润物。”
海瑞顿时眉头一挑。
他有些不确信道:“你是说,严宾客会来江南?”
见海瑞竟然有这么大的反应,张居正不由撇了撇嘴,心里却是酸酸的。
难道在海瑞这厮心里,自己便是不如严绍庭的?
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当张居正心里泛酸之际。
海瑞却已经是有些激动的说道:“是了是了!严宾客这些年虽然高居京师,可在朝中执笔落墨,却大多是在南方。如今我朝已经开海,南方形势愈发复杂,若要善政长存,严宾客定然是要亲自来一趟,坐镇江南,扫清障碍!”
眼看着海瑞对严绍庭愈发的推崇起来。
张居正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道:“刚峰兄所言或许在理,但想来若严润物当真要来江南,也是奔着多一层地方经历的。但不论如何,他若是能来江南,彼时刚峰兄再想做些什么,背后也能有更大的支持。”
海瑞这时候已经是蹭的站起身,转身面朝督粮道署里面,张居正亦是立马跟着站了起来。
海瑞则是转头看向张居正,面带笑容:“还请叔大辛劳,接下来的日子能借着开海事宜,由市舶司出面,清查应天巡抚辖下各府县商贾之情。”
说完后,海瑞便宛如是将这苏州府督粮道署当成自己的应天巡抚衙门,长驱直入。
落在后面的张居正立马翻起白眼,冲着这么快就开始让自己出力的海瑞啐了一口。
但很快张居正便反应过来。
提着官袍就追赶了上去。
“哎!”
“我说刚峰兄……”
“您行行好,总得要从应天巡抚衙门发一道行文过来吧。”
“总不能真就逮着我一个人坑啊!”
“……”
……
京师。
江南的两根搅屎棍接下来要做什么,对于当下的朝中官员们来说,还是件很遥远的事情。
但是当下的京师,却因为宣府镇弹劾一事,已经处于风口浪尖。
随着杨博登门造访,在得到合作的答复之后。
杨博和严绍庭也各自开始在朝中使力。
在一片科道言官弹劾宣府镇上下守边不力的情况下,渐渐有越来越多的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的御史言官上疏朝廷。
这些人认为,朝廷是赏罚分明之地,但同样也是个讲道理的地方,而不应该胡搅蛮缠,更不能因为一时得失而寒了人心。
毕竟从事实上来说,宣府镇是顽强的抗住了边墙外三路大军的进攻。这份功劳不论如何,都不能打折扣去算的。
至于说那三千余蒙古人潜入京师之地,即便是宣府边军有过错,但也不该在当下敌军未退之际去计量。
而有关于最开始的科道言官们所说的朝廷在今年初就额外拨付了三十万两钱粮军需给宣府镇的事情。
后面的言官们认为,这笔钱肯定是起到了本该起到的作用。
至于说什么贪墨舞弊,等回头让户部和三法司派人去查一遍就是了。账目摆在那里,到底有没有问题等战后一查便知。
总结来说。
有杨博和严绍庭在暗中出力,朝廷里多出来的声音大体是认为,现在都别吵吵了,就算有什么事一切都该等到退敌之后再说。
顺带着,也算是阴阳了一把一开始就上疏弹劾宣府的科道言官们,暗戳戳的在说这帮人是唯恐朝堂太过太平。
也就是在新的声音在朝中出现后。
西苑万寿宫里。
终于是传出了皇帝的口谕。
翌日内阁并六部、都察院廷议宣府事宜。
窗外未见天明。
屋内灯火通明。
带着大肚子的陆文燕,亲自带着芸娘和侍女,仔仔细细的为严绍庭换上那套不常穿的正三品孔雀大红袍。
严绍庭手中捏着乌纱帽,俯视大妹子在自己的腰间,将那根金饰玉的腰带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他笑着开口:“再等些年,看夫君为你挣回来一件仙鹤大红袍!”
仙鹤大红袍。
乃是朝堂一品大员所穿常服,胸前补子绣仙鹤一只。
这是位极人臣的殊荣了。
除了三公、三孤便是太子三师,能以正、从一品的官阶弄一套仙鹤大红袍。
别处。
便是六部尚书,也不过是正二品的锦鸡大红袍。
面对自家男人的调侃。
陆文燕翻着白眼,伸手拍在胸膛上:“您怎么不说等几年,弄一顶八梁冠回来呢?”
朝堂一品大员可着仙鹤大红袍。
但一品大员,着朝服时却只能戴七梁冠。
八梁冠,得是国公才能佩戴。
至于九梁冠……
九梁朝冠、鹤补朝服、金带、朝鞋、牙笏上。
那真就得要位极人臣,官居极品才有可能了。
小夫妻俩相互调侃着。
芸娘在一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小声道:“郎君,老太爷那边应当要入宫了。”
严绍庭闻声立马伸手捏了捏陆大妹子的脸蛋:“乖乖在家歇息,等天亮了再出城回昌平去。”
陆文燕嗯了一声,推搡着将严绍庭转过身,送到了屋外。
严绍庭笑着摆了摆手,便去寻了老严头,爷孙俩钻进马车里便在马夫的驱赶下往西苑西安门过去。
路上。
严嵩还领着大孙子在安富坊普恩寺旁的巷子里,各自吃了一碗咸豆脑,啃完一根油条,严绍庭额外多吃了一块糍粑后,才悠悠哉哉的出了巷子,转到了西安门大街,从西安门进了西苑。
等严家的马车慢悠悠的停在万寿宫门前。
老严家爷孙俩走下马车,便见内阁和六部、都察院的人都已经来了。
严绍庭不由看了老严头一眼。
这要是自己,恐怕是绝无可能这么精准踩点,最后一个到场的。
到底还是几十年的首辅,对这种事情早已到了无需在意都能精准控时的地步。
早就守在宫门下的吕芳见首辅到来,也没有多说,领着众人就一路进了万寿宫。
随着一声噤声。
老道长穿着他那一身宽松的道袍,便轻飘飘的卷着风落在了御座上。
嘉靖扫了眼在场的臣子们,嘴角带着一抹笑容。
“前些日子昌平一役,那些个贼子如何潜入京师,也该查个水落石出了吧。”
今天要议什么事,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但嘉靖却依旧在控场。
提督厂卫的黄锦当即在一侧拱手上前:“回主子爷,都已经查明白了,乃是白莲教潜伏京畿多年,暗中拉了不少人下水,这一次便是延庆州那边出的事,方才让这帮逆党中人引着蒙古人进来的。”
这事其实也不是秘密。
对于在场人而言,锦衣卫那边查出来的东西,这个时候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不知道的。
那就是品级地位还没到位。
这些都是明摆的事情。
吏部尚书郭朴当即上前:“启禀皇上,此次白莲教潜伏京畿,勾连延庆州上下,臣请皇上降旨,严惩眼钦州涉案之人,扫清污浊,并借此顺藤摸瓜,还京畿朗朗乾坤。”
虽然都说的模糊。
但黄锦和郭朴先后提到延庆州,其实就是在说延庆州官府里有白莲教的内应。
只不过是顾及朝廷的体面,才没有将这事给说明白。
嘉靖点点头:“当如此,东厂和锦衣卫照名拉人,也不必交三法司了,皆以大逆处置吧。”
说完后,嘉靖目光清幽的扫过在场众人。
这算是他今天的第一次试探了。
高拱当即跟进:“陛下圣明,朝廷整饬吏治已久,如此强压之下还有此等蛇鼠潜藏,更是勾连逆党、外敌,属实罪不可恕,以大逆处置方可震慑宵小,杜绝隐患。”
在高拱之后。
却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人站了出来。
只见严世蕃抱着笏板,慢吞吞的上前一步:“延庆州地处边关,前有宣府,后为京师,乃险要之地,当速速处置。陛下圣裁,乃圣明之举。”
听到严世蕃如此说,殿内不少人眉头微微一皱。
因为这事算起来根本就无关严世蕃的事,而且皇帝也说明了这一次不需要三法司接管。
若这么说的话,严世蕃这个刑部左侍郎掌刑部事,该是心中不满才对。
不过不论众人如何想。
嘉靖在看到没人反对自己的决断,心中不由生笑。
这第一步便算是成了。
嘉靖当即又说:“既然卿等亦是此等见解,便速速查办吧。吏部这边,也当尽快厘定推选官员,接管延庆州事务。”
郭朴当即躬身领命。
除了朝中重要官职,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命,基本也就是在吏部走个流程罢了。
见众人皆对此无异议。
嘉靖又扫视了一遍在场之人。
他缓缓开口:“这些日子京师闹得沸沸扬扬,朝廷里外都吵个不停,言官们因为蒙古来犯一事相互争斗,打着口水仗,这很不好!”
严嵩赶忙从凳子上站起身:“朝臣争论不休,这是老臣失察,未能管控朝堂官员,扰了皇上清修。”
不过严嵩却是心中暗暗揣测了起来。
毕竟皇帝刚刚说的是因为蒙古来犯,而不是宣府守边不力。
虽然事情一样,但话不一样,这性质也就不一样了呀。
嘉靖则是摆了摆手:“言官闻风而奏,乃是我朝体统所在,与首辅无关。”
严嵩认错,嘉靖自然是顺势为其解释。
见皇帝和严嵩如此君臣和睦,徐阶心中装着明白,真要开口将事情重新引到宣府守边不力上。
但紧接着,嘉靖却已经开了口。
“不过吵闹也不能无休止。”
“朕准备降旨,传召宣府镇总兵官马芳回京述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