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天骇地的呼喊声。
大明兵部尚书兼少保杨博,出现在了严绍庭等人的视线里。
生的魁梧丰壮的杨博,穿着那一袭大红袍,本该是沉稳老练之人,但此刻却是满脸不安和焦急。
而随着杨博不请自来。
严绍庭也只能是侧目看向陆绎。
收到姐夫的眼神示意后,陆绎亦是连忙不发声响的擦着杨博的侧身走了出去。
虽然陆绎是严绍庭的妻弟,但他更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这个时候在严家说来也是不应该的。
至于徐渭倒是没什么问题了。
毕竟他二人乃是昌平治安司的主副官。
杨博非请自来,目的不明,有些事情还是得要注意些。
这时候严绍庭也已经是站了起来,拦在了杨博面前,面露不解,笑着询问:“这是何故,竟能让坐镇兵部,执掌我朝百万大军的杨尚书如此惊慌?”
杨博却是面色不改半分,眼角余光扫向在场的徐渭,而后便仍显慌乱的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严绍庭的双臂。
“润物!这一遭,你可得救救我了!”
严绍庭脸色微动,侧目看向徐渭:“还请徐先生帮忙,入茶室为杨尚书冲泡茶水。”
说完后严绍庭便目光深邃的看向杨博,手上只是以一个难以明言的动作,便反手抓住了杨博的手腕:“杨尚书稍安勿躁,便是有天大的事情,那也是有高个子顶着的,若不嫌弃,快随下官去茶室喝上一杯定心茶。”
杨博则是乘机目光扫向四周。
说来这也是他第一次登门严府宅邸,过去不是自己官小,便是双方政见不同,老死不相往来。
但他依旧是带着脸上的不安和紧张,显得事情很是紧迫。
严绍庭却是心中冷笑。
这个杨惟约,堂堂兵部尚书,风里来雨里去,为官数十载,巡抚甘肃,兴屯田、修水渠、筑屯堡,经略蓟州、保定军务,两次坐镇击退蒙古首领把都儿、打来孙的进攻,尤其能当真如今日这等模样。
都是千年的狐狸。
就是不知道这位兵部尚书今天玩的是什么聊斋。
三人入了茶室。
杨博亦是重复了一遍:“我在京中,若非朝政累身,只能坐等润物回京,今日闻听润物归来,便急匆匆赶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润物多多见谅。”
严绍庭面带笑容,那头徐渭也已经是将茶水送上。
他便借着端杯品茗的机会,打量着杨博的反应。
“尚书还请用茶,不知这福建的大红袍,可能入得尚书之口。”
杨博却是端起茶杯,便仰头如牛饮。
仿佛,他真的是有天大的事情需要严绍庭出手帮忙。
放下茶杯。
杨博连连点头:“茶是好茶,只是当下事出有急,我倒是品不出其中玄妙之处了。”
处处不提事。
但却又处处在提事。
严绍庭心中愈发好奇,不知这只老狐狸又在做什么打算。
那边。
徐渭察言观色,笑着为杨博杯中添茶:“久闻尚书之名,早年间在边地硬是以圣贤子弟打出了赫赫威名。前些年下官在浙江,为时任浙直总督胡部堂参赞诸事,也是时常受兵部实惠,方得沿海军机顺利。”
眼看着杨博不说明来意,徐渭自当是心领神会的替严绍庭开始与其扯东扯西。
反正不管真假,急的是他杨博,而不是严家。
杨博微微一愣,侧目看向严绍庭,而后迟疑开口:“这位……想必便是徐文长先生了吧!”
说完后。
杨博好似方才确凿,满脸惊讶:“看来果真是文长先生了!文长先生之名,惟约亦是久闻啊。先生襄助胡尚书,擒徐海、诱汪直,可谓是神机妙算,决胜千里啊。”
徐渭亦是立马颔首摇头:“下官所为不过是区区云尔,怎比尚书高居庙堂,执掌乾坤,而得天下定。”
两人不由便开始了一轮商业互吹。
严绍庭坐在一旁看的热闹。
这才是大明朝官场上真正的日常往来。
想到自己和徐阶、张居正等人的往来,那简直就是大力出奇迹。
不知不觉。
随着徐渭出声参与话题,拉住杨博的精力,三人也已经是喝下一轮茶水。
等到徐渭重新泡上新茶,要再为杨博添茶的时候,却见杨博终于是伸手虚掩茶杯,另一只手则是冲着徐渭连连摇摆。
只见杨博脸上带着尴尬:“今日与文长先生一见如故,只是这茶若是再喝下去,恐怕便有不恭之举了。”
也不等徐渭再次开口相邀。
杨博终于是转头看向严绍庭:“润物啊,这一次我可是真真的要遭罪了……”
一番话,被杨博说的满是凄凉。
同样的,不等严绍庭询问详情。
杨博便是满脸悲戚的摇着头摆着手:“这一次若是事不可为……恐怕……我也就回乡耕种几亩薄田了……”
这是要拉自己下场,为了这一次朝中科道言官弹劾他杨博这个兵部尚书渎职懈怠的事情?
严绍庭心中默默揣测,脸上则是收起了笑容,沉声道:“尚书在嘉靖八年科举高中,在朝为官也有三十四年,这些年我朝多少风浪,尚书都能平安度过、安然无恙,如今究竟是生出何等害事,竟然会让尚书有此感叹?”
徐渭亦是在旁附和道:“想来定是尚书担忧过甚,朝堂之上谁人不知,尚书乃是巡边多年,更是亲邻大军御敌,那是有真本事一路走到兵部尚书位子上的。小小不顺遂之事,依尚书手腕定然无惧。”
杨博心中惊叹。
这严绍庭和徐渭两人,当真是难缠之人啊。
自己姿态都已经放的这般低了,但两人却偏偏就是不接招,还一直在往外推。
可形势比人强。
杨博只能是深叹一声,开口道:“想来润物和文长今日回京,也该有耳闻,朝中近来有些个科道言官上疏,借这一次蒙古三千余众潜入京师而弹劾与我。”
说话之间,杨博那是半点不敢耽误,眼神不断的打量着严绍庭和徐渭两人。
他又说道:“京师遇敌,兵部自然是难逃其咎,我坐在这兵部尚书的位子上,当然也要担下一份责任。只是润物定能明白,这兵家之事从无常例,用兵也皆是快如雷火,加之朝廷这些年虽然不至于文武对立,可也有诸多不合。我在兵部这些年,也是缝缝补补,只能勉力而为。岂知晓这些言官们当真是不知事的,竟然奏请皇上要罢了我这兵部尚书。”
“当真是胡闹!”
等杨博的话音刚刚落地,严绍庭便是伸手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
见此情形,杨博却是心中一愣,生出意外。
严绍庭却是沉着脸:“就如尚书所言,兵家之事,皆如雷火,这帮言官当真无知,岂能将那三千余众的蒙古人进犯京师之罪算到尚书头上,岂不闻蒙古人这三千余众那也是在白莲教暗中相助之下,方才入得京师之地。”
事情忽然和杨博前来严府的时候所预料的出现了偏差。他想到了严绍庭可能会在这件事情上推诿。
也想到了,严绍庭可能会拒绝相助。
但自己可没有想到,严绍庭竟然会这么快就与自己同仇敌忾。
只听严绍庭这时候又骂了起来。
“要我说,朝廷就该狠狠的整顿这些科道言官了!”
“整日里只知道拿着闻风而奏说事,回回胡搅蛮缠,朝堂上多少回都是因为这帮人闹得风波无数。”
“依我之见,朝廷要是没了这帮科道言官的嘴皮子,那我大明江山,定然能立马转入盛世,天下太平!”
在杨博错愕之际。
严绍庭却是已经看向了杨博,他目光闪烁,显得激动无比:“尚书!只要您一句话,下官必当与您一同上疏皇上提请罢黜这帮朝堂祸害,为国锄奸!”
这话一出,杨博真是傻了眼。
自己没想这样啊。
怎么事情就发展到要自己上疏皇上,将科道言官都给罢黜了。
忽然。
杨博压下了所有的情绪,目光幽幽的看向严绍庭。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笑容也渐渐放出。
杨博摇着头无奈道:“叫润物见笑了,如今看来润物当真无愧陛下所言公忠体国啊。”
严绍庭亦是端着茶杯,淡淡开口:“尚书也不愧是能让家父昔日亲口承认的天下三才之一。”
茶室寂静而清幽。
两只狐狸却是相视一笑。
一切都在不言中。
杨博望了眼早已看穿一切的严绍庭,无奈开口道:“以润物的神通,定然知晓这一次朝中言官弹劾于我,除了有不察蒙古贼子进犯京师之地,更为重要的是年初本官在内阁力挺拨付钱粮给宣府镇。”
严绍庭笑着点头:“尚书心系边关,急公近义,下官往后在朝为官,可得要多与尚书学习。如今朝中虽有言官诽议,但想来对尚书而言也并不能真的伤及要害。”
他的眼里透着清明。
真要是当下朝中的弹劾风潮能影响到杨博的兵部尚书位子,他就不可能是跑来找自己了。
事情恐怕还是出在宣府镇那头。
只是就不知道,杨博会为了这件事情,愿意分出多少斤的肉来。
杨博深深的看了严绍庭一眼。
他觉得此刻面对严绍庭,就如同过往面对严嵩一样,都是那等的一眼洞穿人心。
杨博苦笑着开口:“如润物、文长所言,本官乃是从边墙升上来的,稳坐兵部多年,如今这等事情,本官便是舍下脸面到陛下跟前请罪,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尚书不愿折了宣府这块肉。”
严绍庭注视着杨博,替他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杨博目光一闪,立马正色道:“宣府乃是朝廷的宣府,绝非什么杨某人的肉。只不过……这宣府镇上下的人和事,说到底过去也还是有着几分情面和缘故在的。”
老狐狸还在装!
要是没你们晋党的人点头,谁能将手插进大同、宣府等处。
严绍庭心中可是清楚的很,眼前这位兵部尚书究竟是如何起家的。
虽然杨博有自己本身的能力,但若是没有前辈拉扯,又岂能这么一帆风顺。
他清楚记得,杨博当年刚入官场,进入兵部担任武库清吏司主事,便入了时任兵部尚书翟銮的眼,而后又被翟銮亲自带着巡视九边。
而恰恰好,翟銮乃是北直隶顺天府人,妥妥的北方派。
有了翟銮的提携,杨博很快就受到重用。
再随后便相继被出身北直隶沧州的时任兵部尚书张瓒,以及后来的那位出身江西吉水的兵部尚书毛伯温先后重用。
前后三任兵部尚书,都对他杨博器重有加,方才有了杨博的平步青云。
杨博此刻所谓的什么情面,什么缘故。
无非就是他们北方派和晋党的传承罢了。
见严绍庭不说话。
杨博心中知晓,这是必须看到自己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有可能让其松口。
他不由低声开口:“今日喜闻润物之弟获封皇上所赐龙虎大将军,想来他日定能名震四海,若是有机会……边墙定然是要走一趟,立下赫赫战功。”
严绍庭眉头一挑,他不由抬头看向杨博。
他这是要拿大同、宣府等处作保,保证小雀儿日后能被操作到边关,然后有了他们晋党在背后相助,小雀儿自然就能拿下一份份的战功。
严绍庭却是呵呵一笑:“尚书可能不知,舍弟今日这个龙虎大将军之名,实在是我家祖孙三人推辞不掉方才受下。家弟小雀儿秉性纯善,宛如孩童,我家也只希望他能平安一生,富贵一生。”
这是严绍庭心中真话。
但落在杨博眼里,却是自己给出的这等条件,没能让严绍庭看上。
杨博不由犯起了难。
如果严绍庭这会儿答应下来的话,他能够保证日后让严鹄成为一镇副总兵。至于总兵官的位子,那就得看严家的操作是否得当了。
但不论是总兵官还是副总官兵,对于严家来说都能借此带来无数的利益和好处。
杨博不得不开口道:“不知润物对此事,心中有何成算?”
严绍庭却是含笑回答:“不知尚书希望下官作甚?”
两人一问一答,又是一阵笑声发出。
笑声缓缓停下。
杨博深吐出一口浊气,无奈的看着严绍庭:“今日方知,润物真非良善,实乃小人!”
严绍庭不甘示弱,一笑而过:“尚书在朝多年,虽非道貌岸然,却也是个假君子。”
真小人,假君子。
两人又是相视一眼。
一旁的徐渭翻翻白眼,心中默默暗骂,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心中知晓分寸。
徐渭含笑开口:“所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朝堂之上尔虞我诈,当下更是纷争不断,不知尚书可有合作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