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的动作不可谓不快。
在明军眼皮子底下失去踪迹之后,便突然出现在了京畿之地。
而当严绍庭在治安司里下达了迎敌的命令时,其实昌平也早就动了起来。
迎着燕山方向。
如同从上空俯瞰昌平,整个大地上会有一条条的黑龙正在向着西北侧聚拢。
那是昌平民壮队和预备队的汉子们。
民壮队的自然是装备最好,但预备队的昌平汉子们身上亦是全副棉甲手中长刀长枪样样不缺。
得益于昌平发展起来的原始工业基础。
昌平各处工厂里,存放着诸多朝廷军需差事上的订单存货。
敌人来的太快。
但接到消息后,治安司衙门前校场上便响起了悠长而洪亮的号角声。
那是治安司成立之初就定下的讯号。
所有的百姓,在各自乡长、都长、里长、甲首的带领下,开始向着京师一侧撤离。
撤离的人群以老幼妇孺为主。
而余下的男人们,即便不是民壮队以及预备队的,也依旧手拿着预备队淘汰下来的短刀,守护在各村镇口子前。
校场上。
肖俊鹏从衙门里冲了出来,开始不断大声的呼喊着。
“所有人都动起来。”
“老幼妇孺有序撤离,警惕踩踏!”
“让山顶上燃起狼烟,传讯京师,做好防备。”
“治安司所有人,随我去前线,组织人手搬运弓弩。”
号角声不曾停歇,肖俊鹏一次次的大喊着,然后便组织人手架着马车将囤积在治安司的军械运往前线。
严绍庭和徐渭两人在接到消息之后。
便立马冲出治安司衙门,驾马往蒙古人来的方向赶过去。
沿途。
虽然百姓们脸色惊慌,但撤离的队伍却始终有序。
出了昌平,严绍庭看向四周的平原。
他赶忙扭头对徐渭喊道:“去山上,炮阵那边在接敌前必须要完成至少三轮火力压制,随后便要覆盖敌军后阵。”
徐渭这时候也没有多说。
当蒙古人真的来了之后,严绍庭这位治安司的主官就是唯一的主将。
令从一处出,这是惯例。
徐渭点点头,便勒住战马调转方向,让书院后的夹山上奔袭而去。
严绍庭则是带着陆绎,继续马不停蹄的往前赶路。
而在书院。
敌军来犯的消息也已经传了过来。
一整日都在忙碌着,带着书院的学生在人前露面,以图稳定人心的朱载坖刚刚回来,才坐下端起茶杯,听到消息便是立马丢掉茶杯站了起来。
黄锦伺候在一旁,脸色紧张。
朱载坖却是看向了他:“传令,本王要亲临阵前,为我部助阵!”
黄锦被吓了一跳。
这和之前说的可不一样。
但朱载坖却已经是冲出了书院。
随着黄锦从京中过来的厂卫、京军两百骑兵,立马挺起腰身。
他们也已经听到了前方传来的消息。
见着裕王爷走了出来,人人脸色庄严。
朱载坖没有太多迟疑,立即开口:“本王乃是皇上之子,昌平乃我大明治下,此次蒙古贼子来犯,本王欲与贼子死战,诸位可愿随之?”
朱载坖高声呼喊着。
言毕,目光郑重的扫向在场每一个人。
没有人回答他。
但是。
在场这近两百名厂卫、京军官兵,却是纷纷翻身上马。
噌噌噌。
一道道的亮刀声响起。
等黄锦从书院里跟出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书院外的官兵们全都坐在了马背上,目光直直的盯着站在书院门口的裕王朱载坖。
“愿随王爷死战到底!”
“死战到底!”
黄锦一下子就跌坐在了台阶上。
天爷爷的。
他抬头望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裕王朱载坖的背影,眼中满是惊惧。
而朱载坖却是回头看了一眼黄锦,面露笑容:“黄公公放心,此时军心振奋,区区贼子何惧?”
说完。
他亦是爬上拴在书院前的一匹马背上。
在黄锦紧张注视下,朱载坖竟然是一马当先,领着那些厂卫、京军官兵们直奔前方战场方向。
后方。
书院里的学生们乌泱泱一群冲了出来。
看着朱载坖带人离去的方向。
学生们个个脸色涨红。
“我等也要同山长共在!”
“誓与山长同在!”
领头的几名学生高呼了一声,便带动着在场所有的学生,也往镇外跑去。
黄锦彻底碎了。
裕王爷发疯,这帮学生也发疯。
要知道,这些学生里可是有不少父辈是在朝为官的,当初就是奔着朱载坖这位裕王出任书院山长,或是聂豹三位老夫子的名声,才送来了昌平。
就算今日裕王没出事,可但凡这些学生里有一个人出了事,那事后朝廷那边也定然会有责难。
正当黄锦慌神之际。
聂豹、王畿、钱德洪三位老夫子却是领着一干书院先生走了出来。
看着三位老夫子,黄锦如同是看到了救命稻草。
他忙将站起身,慌不顾及的抓住了聂豹的手臂:“夫子,快派人将王爷劝回来吧,他可万万不能出事啊。”
聂豹只是面带笑容,伸手拍了拍黄锦。
钱德洪在一旁淡淡开口:“黄公公放心,山长乃是皇子,即是书院山长自无未战先退的道理。”
黄锦却是面色愈发紧张:“可王爷却是千金之躯啊!”
钱德洪哼哼了两声:“便是因为山长乃是千金之躯,才更不能退!此战不论结果如何,今日山长之言行,必将传颂朝野,为万民所知!”
聂豹这时候才又重新拍了拍黄锦的手臂,笑着说:“黄公公现在可明白这其中道理了?”
黄锦张着嘴瞪着眼。
他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只要这一战昌平能保下来,只要裕王能活着。
那么大明朝储君之位,将真正的再无争议。
可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要是裕王出点事呢?
黄锦看向三位老夫子:“您三位难道也不走?”
聂豹转头看向王畿、钱德洪,不禁笑出声来。
“百姓们誓与昌平共存亡,我等又有何惧?”
大笑着说完话。
聂豹便转过身,看向王畿、钱德洪及书院的先生们。
“诸位同仁,今日我等为前线将士们,共颂秦风无衣乎?”
在黄锦的注视下。
所有的书院先生们,皆是挥手举臂,朝着聂豹躬身作揖。
“固所愿也!”
“何其幸也!”
黄锦彻底看不懂眼前这些人了。
他觉得整个昌平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咬咬牙。
黄锦看向战场方向。
他咬着牙跺了跺脚,便也从书院前解下一匹马,爬了上去。
马蹄迈出。
而在黄锦身后,书院前。
由聂豹带领着,所有的书院先生们已经朗声高歌。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
“……”
声音洪亮而沧桑,悠长悠长,盘旋在书院前的广场上。
昌平与居庸关方向之间。
严绍庭缓缓放慢了马速。
在他的眼前,辽阔的旷野上,昌平方向已经是阵列肃穆。
近四千人,在以民壮队成员为核心带领下,结成了紧密的战阵。
军阵的最前面。
严鹄一人一马,手中一杆长枪斜插大地。
风起了。
呼啸着卷起少年将军身后的红羽。
越过少年将军。
在更远处。
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战马践踏,以至于大地都在震动着,如同是藏匿在燕山里千百年的猛兽一般,呼啸而下,直奔昌平而来。
这支骑兵,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手持弯刀背负弯弓,而在一侧却也聚集着少数身着劲服,光着头的人。
严绍庭顿时双眼一沉。
“是白莲教的人!”
陆绎循着视线看了过去,脸上一惊,却也闪现出一副醒悟神色。
“不会是南麓禅院那帮秃驴逃窜之后,和这些蒙古人勾结在一起了吧?”
陆绎将心中所猜说了出来,便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唯有如此,才能解释的通,为何这帮蒙古人会突然消失不见,又突然出现在这里。定然是这帮该死的白莲教逆党,暗中协助蒙古人沿着燕山钻出来的!”
严绍庭冷哼了一声。
这些个白莲教的邪徒当真是罪该万死!
他不由想到了此时大概已经到了苏州府的张居正。
还好老张跑的快。
不然今天这事一出,他若还在顺天府位子上,定然也是要吃一顿挂落,担下不少的罪责。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朱载坖也已经是带着两百骑兵赶了过来。
“严师傅!”
“本王带人前来助阵了!”
喊话的功夫,朱载坖已经驾马勒停在了严绍庭面前,而他带来的两百出自东厂、锦衣卫、京军的骑兵,也已经是卷着阵阵尘土,自行移动到了前方昌平民壮队军阵的西侧。
严绍庭眼睑一紧,看向竟然亲自带人过来的朱载坖:“王爷稍后万不可冲到阵前。”
朱载坖笑着点点头:“这一点本王自是明白,今日严师傅乃是阵前主帅,而严鹄便是领军冲阵的主将,本王不过是带人助阵,在后观阵而已。”
见朱载坖到底还是分得清当下形势,严绍庭稍稍放下心。
而陆绎则是驾着马冲到赶过来的骑兵后面,大喊起来:“诸位稍后,待山上火炮击发之后,引得敌军阵型出乱再行冲杀,万不可恋战,更不可陷阵,为免之后山上火炮误伤!”
那一头。
没有推选。
京军的一名百户官,自发的成为了这支骑兵队伍的首领,朝着陆绎拱手一拜,算是听明白了指示。
而后这人便从怀中捏出两团棉花,塞入身下战马的耳中。
在他周围的其他人也是各自将战马的耳朵塞起来。
这都是明军迎敌时必做的事情。
蒙古人少有火器,而明军却多配备火炮、火铳,如何减少这些火器对友军的影响,军中如何避免之法早有成例。
阵前的严鹄见到又有近两百骑兵前来助阵,自是反应过来这些人来自何处。
他回头看了一眼军阵后方。
那里是自己的兄长还有嫂嫂家的弟弟。
当然。
还有个无关轻重的裕王殿下。
严鹄伸手按在了头盔上,轻轻向下一拉。
面甲便被扣下。
严鹄将斜插在地上的长枪拔出,而后策动战马在阵前左右移动着。
渐渐地。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
而他也举起了长枪,高呼了起来。
“诸位!”
“我等磨刀千日,便是为了今日杀敌立功!”
“在我军身后,便是严宾客,便是裕王爷。”
“我等当如何?”
少年人开了嗓,便是无尽的豪迈。
原本纹丝不动的军阵,开始有了些动静。
而后。
声音如浪潮一样响起。
“战!”
“战!”
“战!”
严绍庭却是闻声之下,不由紧张起来。
中原人对草原人,尤其是在这种骑兵冲阵的情况下,受到的冲击是难免的。
而且这也是昌平民壮队第一次上阵迎敌。
这两年操练下来,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也得要今日才能见分晓。
反倒是在他身边的朱载坖满脸涨红。
在听到全军不断大喊着死战。
朱载坖双手握紧:“我军必胜!”
严绍庭闻声侧目扭头,眉头微皱:“王爷,若在朝中当慎重而言……”
他没有说太多。
总不能打压这位王爷的好战之心。
但若是这位不分场合的表现,早晚会被人说成是穷兵黩武,皇帝好战则国家必危。
朱载坖涨红着脸转头看向严绍庭,他挥舞着手臂:“严师傅放心,本王在昌平,无所顾忌!”
看着眼前的军阵。
朱载坖心中没来由的便是一阵热血膨胀。
他的眼前也不再是当下的军阵,而是百年前大明成祖皇帝御驾亲征,统领大明千军万马的场面。
朱家儿郎。
本该如此!
没来由,朱载坖的心中浮出了这句话。
而在前方。
蒙古人的马蹄声越发的大了。
这是因为蒙古人已经冲过来了。
严鹄驾马回到本部阵前,大喊着:“戒备!”
而在东北侧的夹山上。
驾马赶上来的徐渭,亦是满脸焦急的望着山下远处的战场,来回的踱着步。
在他眼前,半边的山体上都是一个个开挖出来的平整炮位。
只是操炮的并不是神机营的人,而是锻造厂的工人们。
毕竟没有朝廷旨意和许可,民壮队是不能接触火器的。
徐渭有些紧张的看向在场年纪最老的一名工头:“如何?可能压制住?”
老工头早年是在军器监做事,后来老了便退了下来,回了昌平。
如今一直是锻造厂经验最丰富的人。
老工头看了一眼周围的炮位,再抬头压在眉毛下看向远处蒙古人已经冲锋起来的战场。
他点了点头。
“我等在山上,距离不是问题。”
“一轮测定。”
“随后便能压制。”
徐渭当即眉峰竖起,看向远方的好似是有万马奔腾的战场。
他高举右手,猛的向前一压。
“开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