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陆绎每次急急忙忙的出现,必然都是出事。
但这一次的陆绎,却显得和过去完全不同。
以前。
哪怕是天大的事情,陆绎也不曾表现出如今日这等模样。
此刻。
昌平美食街。
陆绎顶着满头的大汗,瞪大的双眼里藏不住的满是惊慌。
他的肩头也在颤抖着。
在喊出第一句话后。
陆绎瞳孔不断的收缩,容不得喘息。
他便强压着声音,从嗓子里挤出了两个沙哑无比的字。
“关破!”
瞬间。
严绍庭眉头大震,瞬息之间便已站起身,脸上酒色全无。
在他身边的徐渭亦是噌一下站了起来。
不容陆绎当着在场这么多寻常百姓的面再说话,严绍庭已经是当即伸手架住陆绎的胳膊,往藏书楼走去。
转瞬。
未几。
藏书楼下的茶桌前。
陆绎抱着凉茶壶吨吨吨的往嘴里灌着凉茶水。
因为太渴太急,茶水不断从他的嘴角流淌出来,将身前的衣裳打湿,但他却丝毫不曾在意。
整整一壶水灌进肚子里,陆绎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下茶壶,长长的打了一个饱嗝。
然而。
他脸上的不安,却未曾有半分削弱。
而严绍庭和徐渭的脸上,亦是随着陆绎嘴里说出的关破二字浮现出凝重。
打了嗝之后的陆绎,长出一口气,终于是抬头看向严绍庭。
但严绍庭已经皱眉道:“可是宣府镇出了事?”
他不禁联想到今日听到的官道上的马蹄声。
陆绎猛的点点头:“宣府镇急情,俺达部三路大军南下直奔边墙,虚掩主力,趁宣府抽调兵力之际,突然杀出另一路兵马,自开平卫辖下独石堡北栅口杀入边墙内!”
虽然已经能猜测到可能出的事情。
但听到陆绎的解释后,严绍庭还是心头一震。
果然。
蒙古人到底还是再一次冲进了关内。
徐渭更是立马跑到一旁翻箱倒柜,终于是将一份宣府镇与顺天府之间的堪舆找出,摊在了三人面前。
而他亦是手指飞快的点在了宣府镇最东北侧,开平卫治下独石堡的位置。
随后,徐渭的手指一路向南滑行。
最后重重的落在了一个位置上。
“宣府十万兵马,大半都集中在西侧,万全左右卫、怀安卫及宣府三卫,加上边墙各处戍堡的兵力,不下六万兵马。”
“而宣府东侧,只有开平卫、龙门卫、怀来卫及龙门所、长安所加上边墙拢共才三万人马左右。”
“蒙古破关,只要沿着独石水一路南下,再从龙门川就能绕过龙门卫和怀来卫,进逼延庆州。”
说完这里。
徐渭眉头皱紧,目光深深的看着自己手指按在的位置。
“俺达部若是绕开延庆卫的防线,便能直逼居庸关!”
此言一出。
三人齐齐一震,皆是沉默了下来。
居庸关。
乃是天下第一雄关,又有天下九塞之一、太行八径之八的美称。
而最为关键的是,居庸关和紫荆关、倒马关已经是京畿一带的内三关了。
破居庸关。
则敌军可直接从燕山之中南下冲入京师腹地。
百余里的路。
蒙古人骑兵南下,不过是小半天的功夫,就能直接打到北京城下。
陆绎亦是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神色愈发不安:“当年……己巳之变瓦剌人就是从居庸关冲进来围困京师。前些年庚戌之变,则是蒙古人从古北口冲到了京师脚下。”
己巳之变。
就是土木堡之变。
那可是一场让大明朝改天换地的一场变乱。
而庚戌之变,则是嘉靖二十九年,因为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不满大明贡市,最终导致的一场战争。
这一次。
蒙古人似乎是又想要再一次重现昔日光景。
严绍庭却是猛的挥手拍在桌子上:“马芳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虽然早就知道边墙已经不可靠了。
但严绍庭还是生出火气来。
哪怕是知道今年边墙有变,可开年后还是自己从中助力,让宣府镇那个兰永震带着三十万两的钱粮军需回去了。
如此之下。
竟然还是让蒙古人打到了居庸关前。
徐渭眉头紧锁,视线不断的在堪舆上搜寻着。
良久之后。
徐渭摇头道:“宣府镇边墙上千里,这一次蒙古人三路佯攻,马芳恐怕也无能为力。不过开年后宣府急递,居庸关那边虽然未曾有钱粮拨付,但也定然早有防备,加之前面还有延庆卫兵马驻守,蒙古人恐怕不会这么容易从居庸关冲进来。”
还有句话徐渭没有说。
虽然当下只有他们三人在场,但现在也不是打击朝廷的时候。
当年己巳之变,英宗亲征陷于土木堡,而瓦剌人之所以能从居庸关围攻京师,那也是因为当时不光是京营兵马,就连居庸关一线等地的兵马也被抽调,全都折在了土木堡。
这才导致前线无力回援,而后方又兵力短缺。
若不是朝廷还有一口傲气在,那时候北京城恐怕就要叫瓦剌人冲进去了。
陆绎则是满脸不解道:“既然居庸关一线兵力齐备,想来蒙古人也该是知晓,但他们为何这一次还是三路佯攻,保全这一路兵马破关南下,当下已经直逼居庸关了。”
他的目光不禁看向严绍庭和徐渭两人。
让他缉捕人犯、搜罗情报,陆绎是在行的。
但要他分析军阵谋略,那就有些欠缺了。
徐渭倒是过去常年待在胡宗宪身边,为其总督浙直清剿倭寇也是多有献策,更是熟悉军中事务。
他当即脸色忧虑的开口道:“恐怕蒙古人是在搞虚虚实实这一套,破关南下的这一路当下虽然看着是主力,一副强攻夺去居庸关,危及京师安危的模样。但若是马芳和宣府镇当真如此看待,调动大军回援,那么边墙外原本那三路兵马,则必然会立时成为主力,冲击边墙。”
陆绎顿时张大嘴巴,满脸诧异道:“真要是这样,一旦马芳他们调动兵马回援,那关外的蒙古人岂不是就能席卷宣府镇境内各处?”
徐渭无奈的苦笑着:“这是阳谋,俺达部必然清楚我们会反应过来,但马芳却不得不抽调兵力回援,不然一旦居庸关危,他马芳就真的罪责难逃了。而他回援,则边墙危矣,如今便是两难境地了。”说罢。
徐渭一声轻叹。
严绍庭此刻目光始终盯着徐渭拿出来的这份堪舆,脸上神色并不比徐渭、陆绎两人轻松多少。
他甚至是摇了摇头。
“文长先生说的对,当下对马芳和宣府来说,已经到了两难之时。”
不过说到这里,严绍庭却是话锋一转:“但俺达部这四路兵马,不论是关外那三路佯攻的还是如今已经破关南下的这一路,皆实非虚……”
他的语气远比徐渭更为凝重,满是担忧。
徐渭立马看了过来,眼角猛的一跳。
他当即再次俯首看向面前的堪舆。
片刻。
徐渭便是一声惊叹:“郎君所言不假,这四路兵马皆为实!若马芳和宣府回援,则关外三路大军必将席卷宣府境内,洗劫我朝边民财货。而若马芳不派兵回援,则这支冲进来的兵马也必然会绕过居庸关,真正的冲击京师,洗劫关内!”
要知道。
虽然朝廷在京师以北,构建起了足足两道长城边墙。
但这并不代表蒙古人就真的冲不进来,只能强攻居庸关这等重兵把守的雄关。
漫漫燕山,即便有长城屹立,却依旧有诸多方位可以让蒙古人突围进来。
陆绎却是摇头反驳道:“可就算真出现这种局面,绕道进来的蒙古人必然也是人数较少,且恐怕也难有战马可供骑乘。而京中当下还有数万京营兵马及禁军将士,完全无惧蒙古人进犯啊。”
严绍庭眉头皱起后便始终未曾松动过。
他的神色阴晴不定。
徐渭侧目看了一眼,转头看向陆绎:“虽然当下不知蒙古人下一步作何打算,但若是他们当真如我等所猜,那必然是早就准备好了后手及后路。宣府钱粮终究不如京畿富饶,便是这支蒙古人冲了进来光是洗劫我昌平,也够他们今年吃饱了!”
这才是徐渭真正担心的事情。
居庸关可就在昌平和延庆州边界。
而燕山长城后,也正是昌平和怀柔两地。
蒙古人冲了进来,首当其冲就是昌平和怀柔直面蒙古人的洗劫。
严绍庭突然猛的站起身,神色凝重无比。
他低头看向抬头看向自己的徐渭、陆绎两人。
“立马召集治安司一切官吏人等,传令严鹄集结民壮队,所有人披甲佩刀,全副装备,校场集合!”
说完之后,严绍庭便急步往外面走去。
徐渭和陆绎赶忙跟在后面。
这时候严绍庭又回头对陆绎说道:“你快马回城,若是城门关闭,便亮出你锦衣卫的身份,务必要查清楚京中当下做了何等安排,拿到消息立马出城。”
陆绎点了点头,赶忙问道:“姐夫,可要请命朝廷抽调京营兵马前来昌平?”
严绍庭停下脚步,脸色很不好看。
有鉴于过去所发生的事情。
他摇了摇头。
“京营不足十万兵马,便是加上皇城禁军,也只能堪堪用来拱卫京城安危。这时候朝廷如何能在局势不明下抽调兵马前来昌平?”
徐渭亦是开口道:“就按郎君的意思回城打探消息,其他莫要去管。昌平请调兵马,京师别处也必然会如此做,到时候便是朝廷为难的事情。”
陆绎看了两人一眼,这才重重的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头也不回的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他要回城打听消息,时间上紧迫无比。
而看着陆绎离开的背影,严绍庭和徐渭对视了一眼。
两人心中其实更清楚,就算局势清楚,朝廷也不可能派出京营的兵马前来昌平。
当下这种局面。
朝廷只会将京城周围的兵力,尽量的全都抽调进城中,用来拱卫北京城,做最坏的打算和可能围攻北京城的敌人做长久战。
而后朝廷就能有更多的时间,从京师周遭各地抽调兵力,从容不迫的围攻京师这边的敌军。
而这也是朝廷在防御政策上,一以贯之的策略。
只要北京城牢不可破,朝廷就能有精力和手段抽调兵力勤王护驾。
只不过。
若是再等上几十年,大明朝所谓勤王护驾的政策,也只会是彻底败坏变得荡然无存。
那时候。
这头。
严绍庭和徐渭两人不多时便赶到了治安司衙门。
治安司的官吏们,也在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治安司书吏首肖俊鹏是最后赶过来的。
他也没来得及缓口气,便抱拳开口:“回禀司正,百姓皆已回家,治安司的命令已经传了下去,今夜所有人不得出门,一切动静不得探听。”
严绍庭未曾坐下,而是双手按着桌案站在治安司衙门公堂主位前。
听清肖俊鹏的禀报,他也只是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当下还是深夜,即便昌平要做准备,也要考虑夜间若是引发动乱百姓可能就会出现更大的惶恐,从而导致不必要的伤亡出现。
见肖俊鹏已经安排好诸事。
严绍庭这便立马看向众人,开口解释:“今夜急召诸位回衙,乃是因为前方边关急情,蒙古人三路大军佯攻边墙,掩护之下一路兵马已经破关南下,当下似是直逼居庸关而来,余下的便不需要本官再多说了吧。”
他的目光扫视着在场众人。
有的人脸上露出不安,有的人还神色迷茫,也有人是眼里杀气。
但无一例外,众人都听明白了严绍庭的话。
蒙古人直逼居庸关而来,一旦敌人攻破关口,那么昌平便是首当其冲要在正面迎接蒙古人铁骑的地方。
肖俊鹏看了一眼周围的同僚,当即高举右臂。
“司正,属下誓死与昌平共存亡!”
公堂上。
只有肖俊鹏振臂高呼的共存亡。
众人皆都清楚,这个时候朝廷是不可能出动兵马前来昌平的。
京师远比昌平更重要。
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没有什么好避讳和愤怒的。
徐渭看了一眼公堂上未曾开口的其他人。
他亦是缓缓举起右臂。
“誓与昌平共存亡!”
随着徐渭这位司丞开口,在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是没有退路的。
瞬间。
公堂之上一片怒吼。
“誓与昌平共存亡!”
“共存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