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正值今年秋粮征收。
沈一贯双手颤抖。
“总参,怎么了?”成敬悠悠地问。
守备厅里,徐弘基和崔胜也在。
这个原先护漕水军的参将,如今成了长江水师提督,这是真正担任了大明的关键职位——在过去,这个位置都是勋臣担任,几无例外。
现在当然是机要大事。
沈一贯这个枢密院南京总参谋心中惊涛骇浪,眼神恼怒地看着李汶:“李都督想必是早就知道?”
李汶也不否认,点了点头:“消息不日必定传来,总参要拿个主意,如何应对。”
“那如今才告诉老夫?”沈一贯重重地把那公函拍在桌面上。
李汶不紧不慢:“战局变化万端,若没能按事先谋划来,那又何必横生枝节。眼下鞑子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陛下和枢密院才提前让我等做好准备,免得江南不稳。误了粮饷事小,若生出内乱,我等可就万死莫赎了。”
沈一贯气得在守备厅里走来走去。
七十好几的人了,此刻倒显得步履如风,健旺矍铄。
他当然很气。
先败后胜,诱敌深入,何必要用边墙被迫来做?不能出边墙在燕山里做吗?
这也就罢了,还有建州甚至朝鲜一同出兵的危险。
官军在边墙外一时吃了败仗,传到江南无非多受几句揶揄挖苦弹劾,可边墙被破了呢?
沈一贯万万没想到自己需要担当这么大的责任。
他难以想象江南这边听说傍海道被断、辽东成了孤军、山海关告急、北疆乃至朝鲜皆反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一个月。”李汶说着,“压住一个月,稳住一个月,辽东必定再有大捷传来。”
“拿什么保证?”沈一贯忍不住大声呵斥,“就因为锦州南面有宁远侯带着一万京营、宽甸六堡西边另有一万京营?谁敢保必胜?谁敢说宁远侯……”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之后恨恨道:“朝堂诸公,知机而不苦谏,老夫定要参劾!”
沈一贯已经退了,他没参与谋划,他不知道机密。
但他知道,虽然其余四相不能对枢密院内部事指手画脚,但当然有知情权,是有“御前内阁会议”可以影响皇帝决定的。
这样大胆的方略,真不知他们为什么不阻拦。
他不能在这里直接说万一李成梁这个关键人物怎么样。
这时候成敬悠悠道:“陛下有言,君臣要互相信任。沈总参,如今不是埋怨时候。陛下和朝堂诸公信任我等,江南可不能辜负了信任。朝堂诸公没有谏阻,自然是觉得胜算颇大。战场之上将士去做,江南不要在这个时候扯后腿,那胜算只怕就更大了。”
沈一贯看着他,过了一会缓缓坐了回去。
“排兵布阵,非我所长。”他看了看李汶,“如何以防万一,李都督做主吧。要我来南京,无非这种时候让江南官绅多忌惮一二。”
他皱着眉思索了一会,然后说道:“宁远侯实在辽东,这消息不久也会传来。朝廷提防江南之意明了,那老夫不妨明说。我的意思,南京不如托辞以防万一,先召水师和孝陵卫、留守亲卫军整备。南京国本之议不免甚嚣尘上,不如顺势而为,让他们以为老夫也担心北京有失。老夫先奏请漕粮留半于江南,既不误今冬粮饷,也是以防万一……”
沈一贯的策略无非是顺势而为。既然江南在这种时候必定会担心半壁江山失守,他不如站出来领头做这件事。
能够聚集南京附近的兵力整军备战,再加上先暂缓输运一半漕粮的举动,甚至会让人觉得他沈一贯有“不臣之心”。
反正最近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和蜀王、肃王、楚王走得很近。外人知道的当然是三王准备招募幕僚“奉旨实边”,但形势有变,说不定……
李汶没所谓,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月余罢了,捷报传来,自然云霁天清。倒是龙江公,可莫弄巧成拙。当真有什么狼子野心之辈鼓噪,到时龙江公可不好处置,士林风评只怕极差。”
沈一贯淡淡回答:“老夫都做在明处,事事为社稷江山考虑。鼠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却不是老夫能管得了的。李都督担心老夫不明分寸?”
“那自然不担心。”李汶笑了起来,“我必呈明龙江公一片苦心。”
他向谁呈明?当然是枢密院,是皇帝。
沈一贯看了看他们,摇了摇头之后对成敬行了一礼:“诸王那里,却要成公公留心了。要说弄巧成拙,就怕有些人真以为天命有变。李都督虽说月余罢了,可就怕有些人月余的耐心都没有。锦州边墙一破,便想到了山海关也破,京城没了。”
“我自会留心。”成敬点了点头。
过了两天,只比枢密院的急递慢不了多少,北边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江南。
这当然成为了最热门的话题。
边军吃了败仗,连边墙都被攻破了,现在汗廷大军正在鞑靼大汗的率领下肆虐辽东,山海关告急,辽东边军成了孤军……
有前面那些传言打底,这件事顿时引起议论纷纷。
无非贪功冒进、好大喜功那些,再加上这么多年整训京营劳而无功,枢密院重臣尸位素餐,进而就转向如今大改后的中枢出了大问题,还不如不改这种论调。
改任南京户部尚书的赵世卿还要完成今年的赋税任务。
他最担心的是乡间传闻。
浙江、江西还好,但南直隶松散,南京六部也并不直管南直隶各府。
现在最怕的却是江北各府“逃难”。
大明不是第一回在鞑靼手上吃大亏,以前有这样的事,也不至于会出现这种局面,毕竟北面还有那么辽阔的纵深,鞑靼也不容易就这么一路打到淮河甚至长江。
但如今却是泰昌朝以来各种地方矛盾想借机做点什么。
被厉行优免、监察学籍的士绅,往往只需要通过各种手段夸大其辞,不明真相的普通百姓就容易听信。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楚王朱华增“奉旨”结交江南士绅,这段时间以来成果颇丰。
大族总有旁支,江南更不缺那些不得志的秀才甚至没考中秀才的读书人。
虽然明说了是要去辽东“吃苦”,但也明说了有边贸特权等利益。
但今天的话题就不再是将来实封藩国啥的了,今天还有新朋友来。
“王爷,这辽东……还去得成吗?鞑子都打进辽东了。”
朱华增并没有太高水平,他现在其实也担心。
但他还是说道:“胜败兵家常事嘛,陛下英明神武,既有旨意,当然有把握……”
这小院一般的酒肆里,今天来了好几家答应朱华增安排一些旁支和家仆去辽东的大族家主。
此刻他们神情凝重,也玩味地看着朱华增。
“何里正,你说是吧?”朱华增看向其中一个老者。
“陛下天威浩荡,雄心壮志,那是自然。”他回答道,随后蹙起眉,忧虑地说道,“只是如今战事不利,现在想来,早早就做准备让王爷等招募勇壮汉民实边,倒显得小觑了鞑子……”“是啊,就算先前把辽河套打下来了,以后怎么守呢?还以为这次官军大肆出击是胜券在握,结果没想到……”
“王爷,我琢磨着,怎么有些蹊跷啊。是说咱们去管着蛮子开垦出良田来,这还能去吗?”有人连连摇头,“何老说得对,陛下未免太小觑鞑子了。这回开疆拓土不成倒事小,若是辽东都丢了,甚至京城……”
朱华增勉强笑道:“这才初尝败绩嘛。蓟镇北面不是大捷吗?”
“那是鞑子暗度陈仓啊,蓟镇被摆了一道。我听说那鞑子的大汗才十几岁,不简单啊,有勇有谋。先顶在蓟镇边墙外让朝廷警惕不已,再偷偷以奇兵突袭锦州。留下那些老弱病残扮做大军,这大捷能有什么成色?够狠啊,丢下那么多老弱病残做诱饵……”
“难道鞑子又要出个达延汗或者俺答一般的雄主?”
面前的人忧虑不已,你一嘴我一舌地开始讨论战事走向。
话里话外,皇帝这回太托大了。战线太长,气势是有了,可鞑子反倒是懂了兵法,凭战马来往迅速,先示弱把官军诱得深入草原,就为了等冬天快来。
现在战马喂壮了,此前避敌锋芒让边军不少都到了边墙之外,眼下刚刚用了全力,锦州边墙就破了。
下一步呢?
朱华增渐渐听出来了,他们藏在话里的意思主要有两点。
一个是皇帝太过好高骛远,这次的搞法根本不对,可能搞出大乱子来。
另一个就是:以皇帝如此好高骛远的个性,战事不利之余,怎么处理对三个藩王的承诺?
看着他们关心的眼神,朱华增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本王相信官军还是能转败为胜的。”
“殿下,还是要先虑败啊。如今您在江南结交了不少人家,若是官军胜了还好,若是败了,陛下恼怒之余……”
江南的舆情就这么发酵了数日,到了十月十五时,更大的噩耗传到江南。
建州女真虏酋建国称汗,国号称金。
他们反了。
不仅他们,连朝鲜都反了。原因是:皇帝想以建州女真为前驱,下一步吞灭朝鲜。
另外,之前退守辽河以备的科尔沁和喀尔喀也大军南下。
“朝鲜素来恭顺,太祖以之为不征之国!”
东林书院内群情鼎沸,高攀龙大声说道:“去年压服女真,夺起地设军民府,若一心镇压他们也就罢了。结果又剑指鞑靼,女真焉能不伺机而动?还想马不停蹄吞灭朝鲜……奸臣在朝,枢密院媚上贪功,田乐该杀!”
顾宪成表情极为凝重,这次江南的人心惶惶真的不是假了。
一两年时间,闹得大明北疆全是敌人,齐心协力之下,辽东还保得住吗?
不说开疆拓土了,这次不仅有失地之危,甚至不免江北沦丧。
这时,沈一贯要整备江南防务,并且奏请留一半漕粮暂缓输运的消息传到了无锡……
……
“……九大恨……”
朱常洛看到那什么《金国汗攻卢龙誓师安民谕》后,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原先有七桩恨事,现在添了两件。
但朱常洛估计,应该是四件。
因为这里面的四件事都与自己有关,原先没发生:他老八被要到京城为“质”,和他有过婚约的东哥被皇帝“抢了”,他四女儿被进献入宫,他又派老四带了三千兵马援助大明。
缘由里自然提到了李成梁,说李成梁遣人去呵斥他速速从朝鲜带兵回来,相助大明抵御科尔沁和喀尔喀。
这当然也有一个用处,如果大明不愿意此刻面对这种局面,是不是应该重办李成梁?
田乐没有请罪,只说道:“彰勇侯、宁虏伯捷报已至,臣以为,彰勇侯率土默特部经老哈河与李都督攻下大宁,自西合围即可,宁虏伯宜东援辽河套。”
“建州呢?还有朝鲜。”朱常洛问道。
“此前熊抚台有提醒,北洋舰队已到了鸭绿江口西面。臣以为,他们到鸭绿江口转一转,朝鲜是不敢北上的,他们内乱尚未平。这回也发来国书,大概是与建州提前商议好的,先宣明立场,至少大明要分兵防着。至于建州……”
田乐顿了顿之后说道:“宁远侯已来本请罪,并立军令状,七日之内定将汗廷大军先逼出边墙,再由袁都督接手围剿,他则亲赴抚顺,剿灭建州。”
努尔哈赤说李成梁是诱因,李成梁就要对此作出反应。
但这反应确实在枢密院众人之前的预料之内:建州反了,李成梁还可因此立功。
朱常洛沉吟片刻,随后说道:“至少这檄文一出,宁远侯和建州是要不死不休。不必猜疑了,既然早料定建州迟早必反,局面演变成这最坏局势,也实属正常。鞑靼劫掠锦州一带没什么大收获,如今南面遇到了宁远侯,东面遇到了袁都督,大约也知道是被大明诱入了圈套。敖汉部大捷消息传来,他们不会再犹豫了,应该是会全力往东突围,试图搅乱辽东腹地再突围。”
他看着舆图,缓缓道:“宁远侯可不见得能把他们逼出锦州边墙,倒是袁可立得扛住。说不准,这决战要在锦州东面、大凌河西面进行。”
“袁都督有大才,汗廷大军久站疲惫之师,京营和袁都督麾下则是以逸待劳,陛下勿忧。”
朱常洛点了点头:“盼再有捷报传来。先除了汗廷大军主力,朕才好回京。至于建州、朝鲜,下一步就无须朕在蓟镇这里了。”
局面当然艰难,北面的所有外部矛盾都集中爆发。
但刘綎、麻贵实则已经重创了察哈尔的根基,岭南四部已经被打残了。
在战略上,大明此战已有斩获。
而林丹巴图尔和小歹青也不知道是不是提早得知了努尔哈赤的决定,竟然错过了从东面直接突进到辽东腹地的机会,反而在这里做出了阻隔大明援军从河西走廊前往辽东的选择。
对他们的包围圈已经从大势上完成,正在缩小。
君臣并不担心辽东局势糜坏,处理了仅仅一部之力的汗廷大军之后,科尔沁、喀尔喀和努尔哈赤的决心还那么坚定吗?
至于朝鲜,朱常洛更不放在心上。
只不过努尔哈赤终究走到了这一步,他不甘心只做大明的刀和狗。
那就只有铲灭了。
“陛下,建州其心可诛,那檄文传到其余外藩……”
朱常洛听到孙承宗的话,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努尔哈赤的一面之辞。大胜之后,朕册封土默特、叶赫,难道外藩会不明是非?有不明是非的,铲灭便是。”
到了这一刻,他的心志也坚定无比:“朕铸剑多年,就是为了建功。幸赖卿等谋划,就让天下都看看此战胜果有多大吧。北疆从此安定,看大明内外,天下还有谁人聒噪!”
对建州,一时胜败他已经不那么纠结了。
他是大明的皇帝,本来就是在认为有足够力量压制现在的建州女真的情况下,才试图把他们作为一把刀来用。
现在,又怎么会担心这把刀噬主?折断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