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其实都不缺有志气的官员,但真想在战略上以战争保证国家的短期和长远利益,困难太多了。
边墙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当然只能是已经确认的虏酋所率大军现身古北口外,另有一路敌军到了喜峰口外。
但不知兵就是不知兵,本就不该多嘴。
枢密院的研判就是好兆头,但有些人只看到北虏两路大军进逼蓟州。
朱常洛思索着:“此前所议,留个势弱的汗庭也好。但今天看来,大明还真需要一场意义非常的大胜。”
田乐说道:“喜峰口外不知是哪一部,如今还在探。辽左鞑虏自顾不暇,汗庭也指使不动他们。汗庭竟不是助喀尔喀、科尔沁和喀喇沁,以如今一部之力再裹挟一些喀喇沁胆寒之军就想进逼蓟州,臣看要么是汗庭虏酋志大才疏,要么就是有人别有用心。”
所以他说是好兆头,因为北虏形势,枢密院之内早已不知研判过多少回。
昔年俺答崛起,汗庭就越来越弱。
到如今林丹汗坐在那个位置上,早已不是一呼百应的时候。就算察哈尔万户倾巢出动又怎样?大明这回本就做好了准备。
在朱常洛和田乐看来,汗庭想与大明硬碰硬也要掂量一下实力。这回的局面,林丹巴图尔如果务实一点,应该是与大明默契地各自取得成果。
帮各部抵抗一下,不敌之后收服了被打残的内喀尔喀、喀喇沁和科尔沁,至少再整编一下也比如今一个光秃秃的察哈尔万户光杆司令要强。
但他偏偏准备直接来碰大明边墙。
当然,也许就像大明有些大臣习惯性地想议和一样,汗庭也许也是路径依赖地认为大明会怂,会被他的这个动作调动兵力收缩防守。
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既解了各部之危树立威望,又能试一试从大明身上搞到点好处。
他想得很美。
朱常洛继续琢磨:“就算以前并不知道朕整训京营、设了枢密院,但天枢营把朵颜虏酋抓了那么多回来,汗庭不该如此托大吧?你说有人别有用心,但这回过来的应该都是察哈尔本部。若是汗庭之主折在这里,败在这里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汗主传承还是有讲究的。”
“这就不好说了。”田乐如实道,“如今臣等都觉得,既然虏酋都深入到边墙之外了,彰勇侯一部大可拿下开平之后,派些人直逼汗庭老巢,烧荒掳杀为主,也好以战养战。燕山河谷众多,堵截不易。彰勇侯若前去堵截,军资粮草也输运不易,还需防着套虏。”
“那蓟镇北面?”
“李都督暂节制蓟州,尤总兵率蓟州兵倚边墙固守,臣以为不难。此次宣大、辽东为主,新炮倒是多给了蓟镇边墙。他们要么是作势攻打古北口喜峰口只想逼大明退兵,要么就是赌大明想把他们围在燕山里,倚仗地势伏杀官军。对虏酋来说,只要有一胜,就算证明他非庸主了。”
朱常洛若有所思:“把他们耗在燕山里?”
“不错,总要退走的。”田乐点头,“开平才是要害。彰勇侯以之为据点,大可以逸待劳。鞑虏北归之时,就轮到他们担心有伏兵了。北归之途无非那几处山口,臣等以为,这次不如稳住套虏,遣使商议一下,他们应该乐得看到汗庭元气大伤。只要他们能不动,那至少后军都督府还能抽调一些兵力稳住独石堡到开平一线,前往开平增援设伏。”
“变动不小啊……”
朱常洛这次本没准备动汗庭。此前推演之中,林丹巴图尔毕竟还算是年幼,最好的选择并不是这样。如果汗庭只以最小代价做出援护姿态,那么盘踞在河套和张北的鞑子右翼应该不会舍弃与大明通贡的机会与大明翻脸。
最近这些年,套虏借宁夏之役之中降明的哱拜造反,也曾有土默特部的卜石兔和鄂尔多斯部的庄秃赖一同率骑兵三四万趁机进犯大明。
当时李如松和麻贵可是把他们追到贺兰山了的。
而田乐、李汶在大小松山之役里又断了他们一条臂膀,套虏如今实则也外强中干。
尤其是去年,土默特的顺义王扯力克死了,当初被李如松和麻贵撵着跑的卜石兔正在和族中人争夺顺义王呢。
要不然为什么说今年是个好时机呢?
朱常洛听了田乐的话问道:“那俺答的王妃……这回岂不是又要嫁一个?”
田乐笑了起来:“虏贼纲常混乱,按规矩来说是这样。若想稳住套虏,还是得从这三娘子着手,她素来重贡贸,如今互市的印信只怕又在他手上。只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再嫁给谁,大明若有想法,她还是要掂量的。”
两人所说的这三娘子,也算一个传奇了。
她其实是瓦剌出身,俺答当年纵横塞外,晚年娶了九岁的她为王妃,是因为俺答当时西征想要收服被鞑靼逐到西边的瓦剌残部。
俺答昔年攻破古北口劫掠京郊,其实此前已经有和大明通贡的要求,只不过被拒绝了。
后来俺答在隆庆五年被封为顺义王,朱常洛之前翻看的记载里说“始封事成,实出三娘子意”,“夷情向背半系三娘子”。在大明这边,她也有个“忠顺夫人”的封号。
她是个觉得定居更好的人,如今的归化城,可以说是她主持搞起来的,毕竟隆庆六年开始筑归化城时,俺答已经疾病缠身。
万历九年,俺答死了,大明玩了一手。既然是大明册封的顺义王,遣使前去祭吊时对这三娘子给了一个特别尊重,强调前往内地互市均须携带三娘子签发的文书,方准通行。由此,大明刻意将她认定为土默特的核心人物。
俺答的长子虽然理该承袭顺义王,但从隆庆五年到万历九年,互市带来的利益已经深入土默特各部。三娘子掌握着互市印信,这顺义王也必须有三娘子支持。
蒙元有收继婚的习俗,在俺答长子看来,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再娶三娘子为妻。
当时三娘子只有三十二,嫌弃俺答长子,何况她与俺答也生有一子。
但大明又出现了,当时的宣大总督郑洛劝三娘子:夫人能归王,不失恩宠,否则塞上一妇人耳。
于是大明就凭这些操作,把土默特部分化成了一个很特殊的权力结构:统帅各部的领主和与大明互市的权力,分属领主及领主夫人。
三娘子就这么嫁了俺答、俺答的儿子、俺答的孙子。
现在轮到俺答的第五代孙了。
因为扯力克的儿子死得早,卜石兔是他孙子。
“去年去祭吊时,问这件事是怎么说的?”
“还在争执,但主要是三娘子的亲孙与扯力克的孙子在争。”田乐说道,“三娘子虽不必与孙子又合婚,自会助他,但这规矩不可乱。卜石兔先败于大明之手,如今又得大明相助,是更好的人选。”
“那就试试看吧。”朱常洛感叹着,“成与不成,套虏都不必过度提防,增援堵截的布局可以同期安排。”
三十多年下来,大明和河套一带的蒙元右翼已经形成这种微妙关系。尽管仍有摩擦,但互市的利益纽带一直没断,昌明号这些年还加强了渗透。
土默特和鄂尔多斯的虚实,大明了解得更多,比汗庭多。
这也是这次行动敢这样谋划的原因之一。
套虏已经早没了俺答时期的实力,后来好像是被林丹巴图尔一碰就碎了的。
刘綎到后军都督府来,就有震慑套虏的考量。说实在的,如今他前出到开平方向,说不定套虏也很紧张。
毕竟他也可以转往西面。
这个时候,大明过去提要求,安他们的心,权力更替期间的土默特不至于热血上头去和汗庭同进退。
君臣二人又商议了一些大致方向,朱常洛的心情好了很多。
但随后还是喊来了王安。
“吩咐下去,该盯着的还是盯着。”他眼中有寒光,“京里朕可以震慑着,江南可就不一定了。这一仗没那么快,哪些人又会借机生事煽风点火的,提前有些准备。”
“奴婢领旨。”
这一仗当然没那么快,尤其是现在发现林丹巴图尔居然亲率大军深入。
一部之力还分兵两处,他们内部似乎也有人想法不同。
形势还需要分明一点才行。
但朱常洛心里是有数的,这一战原先设定的战略目标并不难完成,更难的反倒是后续得拉锯出一条新的实控线。
毕竟更北的地方没有长城,昔年间的城堡尽毁。
如今大明既然需要一个更有明确象征意义的大胜才好让一些人骨头硬一点,那可就得根据形势变化做出变动了。
想抓更大的鱼,当然得花更多时间撒更大的网。
他想了想辽东那边奏报回来的情况,琢磨了一下之后喊来了一个人。
“你非欲置努尔哈赤于死地是一回事,但现在你哥哥是叶赫部之主。朕且问你,若是大明除灭了汗庭,你想不想你哥哥能驻牧到察哈尔,受大明册封为王?”
叶赫那拉东哥表情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