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大家长
在到大明之前,皇帝给建州女真释放的是善意:天子口谕可以册封努尔哈赤的女儿为妃,意味着默许他一统女真各部。
努尔哈赤干脆倾巢出动兵分两路各攻辉发、乌拉。
这当然是不智的,包含着一种最坏的可能:大明以此为由加入战端对建州用兵,建州女真则三线作战。
但如果大明皇帝本就有这种打算,是否这样做都不会改变结果。
努尔哈赤不来朝觐,大明有了借口;什么都不做,只来朝觐,那就是纯粹寄希望于皇帝的善意为真。
与其冒着自己被杀死在大明的风险而让建州女真被动等候,不如趁吞下更多辉发、乌拉部的部民和土地。这样就算自己赌错了,建州女真仍然能最后极速壮大一点实力,退守更远的地方。
难道大明或者叶赫部不需要时间消化建州女真退走之后留下的地盘?
对努尔哈赤来说,这是此生最凶险的一次豪赌。
这是没办法的事。大明若不允,建州将始终有这一劫。他亲自来这里,已经充分表明并不想与大明作对的态度,他的志向只在女真诸部。
现在人已经在大明了,在大明精锐将士拱卫着的皇帝面前,他和纳林布禄先看天子诛杀了屡屡降而复叛的朵颜三卫。
倚仗喀喇沁的实力在辽河左近和张北叱咤风云几十年的长昂,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老狗一样先被拎到他们面前,然后死在大明的火铳之下,倒在他子孙们的血泊当中。
行殿中气氛压抑,好些人坐立不安,努尔哈赤低着头,他眼角的余光里只有那年轻皇帝巍然不动的身影,他不敢立刻去端详皇帝的神情。
但纳林布禄惊惧地看了看皇帝,只见他脸上平静淡漠,像是这种即将引发大动荡的事情微不足道,这喀喇沁万户的塔布囊、朵颜卫都督是个能如此轻率处置的人物。
朱常洛心里确实这么觉得。
长昂?谁?
如果不是来到这里做了皇帝,听枢密院的臣子们详细分析周边局势,朱常洛都不知道这号人物。
而在这当世,这长昂仿佛一个很了不得的人物,在喀喇沁万户的青把都死后更是举足轻重,是大明宣大和蓟镇方向需要极为关注的虏酋。
戚继光的手下败将,当年立誓乞降的家伙罢了。
在万历十几年后的这段时间里,朱翊钧怠政,朝堂党争,再有援朝抗倭等事,只能说北边方向只能先稳着,精兵强将都用在了别处。
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如今,杀了也就杀了。
“你们过去也有侵扰大明之过,但那都是朕登基前,不像这朵颜三部,去年还胆敢进犯山海关。”
朱常洛不再看外面的将士收拾现场,目光依次看了看努尔哈赤和纳林布禄:“既奉大明为主,往后可不能似忠实奸了。朕年轻,火气大。”
“……不敢。”
当面当然只能说,朱常洛脸上出现了笑容:“你们听闻旨意之后,都立即决定要亲来朝觐。忠谨之心,朕很欣慰。听说你们又都想进献族女到朕宫里侍奉朕,还各备了朝觐之礼?”
“正是。”
努尔哈赤又离席跪好,五体投地,屁股撅得很高。
声音闷闷地传来:“自六年多以前朝贺陛下登基,臣得见天颜,得聆圣训,无时无日不钦仰于陛下之圣明威严。如今再蒙恩召见,臣喜不自胜,只恨族务纷繁,不能亲自侍奉陛下。奏请小女入宫为奴为婢,备下厚礼,只为全臣一片忠孝之心。”
“陛下!”纳林布禄晚了一步,急急忙忙出来跪在一旁,还偏偏比努尔哈赤更靠前一点,“臣当年糊涂,对大明有过不敬。这回能蒙恩朝觐,臣唯恐陛下仍怪罪叶赫部。不光臣这样,东哥更是为部族着想,诚心甘愿入宫侍奉陛下,这与努尔哈赤弃子女来成就狼子野心可截然不同!”
“纳林布禄,你血口喷人!陛下明鉴,臣这么多年来深感圣恩,从无不敬。臣的儿子蒙天恩得以进学于大明,臣只怕扰他学业。臣的女儿也仰慕天威,甘愿服侍,哪里能说臣弃子女?再说狼子野心,臣冤枉!多年来,只有叶赫部联合其余八部不断侵我山林杀我部民,更是不断以那东哥挑唆各部与建州为敌。要说狼子野心,叶赫部想进献那东哥侍奉陛下,那才是居心不良!”
随后就开始了激情互喷。
东哥的年龄、经历、预言,海西女真过去对大明的不敬,联合鞑靼等部首先试图压制建州女真而产生的血仇,这回是乌拉部率先劫杀建州女真的事实,努尔哈赤当然有话说。
他最大的优势,就是这么多年来对大明有过诸多忠顺的事实表现。
纳林布禄在这种争辩之中是完全落于下风的,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大明不愿意看到建州女真变得更强大,因此只是着重指出建州女真已经吞了哈达部,如今还准备对辉发部和乌拉部赶尽杀绝。
尤其是皇帝已经下旨让各部头领带敕书来朝觐,他却在这期间发动更大的攻势,让拜音达里和布占泰都无法脱身。
“好了。”朱常洛只说了两个字,让他们先停止了争吵。然后他指了指位置:“先都回去坐下,朕先看看你们的贺表。这些言语,贺表里都呈禀清楚了吧?朕自有公断。”
是朝觐的贺表,也是礼单。
而既然这次朝觐是因乌拉部与建州的纷争所起,当然在里面也会各自辩解缘由。
行殿之中暂时沉默下来,建州和叶赫的人既仇视着彼此,又满怀警惕地等待着大明天子表态。
努尔哈赤默默地等候着,心里却稍微放心了一些。
既然在“杀鸡儆猴”之后又进入到听他们各自表态的环节,那就说明皇帝并无意像处置朵颜三部那样粗暴地处置女真诸部间的问题。
哪怕是因为需要做些样子,对建州来说也有回旋余地。
努尔哈赤做得好的地方,就在于对大明一直到目前为止都事事恭顺——毕竟此前都没有触及建州的根本利益。
“各执一词,前因后果繁复如麻。”朱常洛摇着头,“努尔哈赤,你确实把富察氏等几个饱受乌拉部欺压的族长也带来了?”
“是。”这一点努尔哈赤更是心里有底,“臣到了之后,方大人就见过了他们,听了他们陈情。陶钦使在臣那边,更是亲自去看了他们的族民,问明了原委。陛下明鉴,若非臣的部将和儿子殊死一搏,现在臣已经痛失长子次子和部将了。乌拉部出动过万大军,哪里只为了劫杀他们归附臣?他们本就是奔着要铲灭我们建州来的!既是如此不死不休,臣如何能坐以待毙?”
朱常洛看了看方从哲,只见他站起来行礼道:“仅据他们所言,确实如此。”
“……一面之辞!”纳林布禄赶紧说道,“陛下明鉴!那些部族既已归顺乌拉部,自然是建州又以利诱之。他们怎么说,当然是听他的!”
“是不是一面之辞,当时可不只建州和乌拉的人在场!”努尔哈赤辩驳道,“陛下!乌拉大军劫杀臣的儿子们时,朝鲜边军就在一河之隔的对岸看着。陛下只用垂问朝鲜,足可为证!”
纳林布禄表情一僵,紧张地看向了皇帝。
事到如今,当然只恨布占泰所用非人,部将和兵卒实在不像话。
那样的仗能输掉?又不是攻城,野战啊!那样悬殊的兵力对比,这一输,乌拉部的士气都输没了!
他只希望皇帝能看出来关键:建州兵战力如今委实有些可怕,是大明心腹大患啊。
朱常洛当然看得出来,他瞧了瞧纳林布禄。
还能说什么呢?海西女真一方面想方设法压制建州女真,一边又自己内斗。多年下来,他们是用自己的鲜血帮建州女真练出了强兵,从此再也不能拿建州女真怎么样了,所以现在才只能指望大明。
“缘由已经不重要了。”皇帝发了话,“如今乌拉部和建州不死不休,你叶赫部也与建州不死不休?那辉发部呢?”
纳林布禄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努尔哈赤却说道:“臣如何想与他们不死不休?只是各部虽源出同族,他们海西诸部却见不得臣建州部能安心繁衍生息。诸部混战,辽东都不得安宁。当年纳林布禄想掌控哈达部,朝廷不愿哈达部诸子夺位生乱,纳林布禄不就做出了兵逼边关的事吗?辉发部的拜音达里更是无亲无义之辈,杀叔七人而夺位,一经挑拨又背叛与臣的和约!”
“那依你之见,女真各部纷争该如何才能断绝,让大明免除辽东忧虑?”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着努尔哈赤。
“全凭陛下做主!”努尔哈赤不主动提,但加了一句,“昔年朝鲜有难,臣也奏请出兵相助,臣与邻友善之心天日可表。臣只愿如朝鲜一般忠顺事君,守土安民。”
“陛下!”纳林布禄赶紧说道,“臣说他狼子野心,这不就是明证吗?朝鲜是大明册封藩国,努尔哈赤哪里是甘心多个建州卫都督?努尔哈赤!大明边关内外,谁不知你以女真王自居?陛下,臣等就是知道他势必要除臣等各部,这才不得不自保啊!”
“与邻友善。”朱常洛笑了起来,“努尔哈赤,你说的这个邻,包括海西女真部吗?”
努尔哈赤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自然包括。”
他心里一沉,不过也没指望一切那么顺利。
就算海西各部仍然存在,只要他们从此不敢主动来侵扰建州,自己的下一步本来就是准备往东。
何况建州部日渐强盛,像富察这样来归附的小部族自然会越来越多。
只要能有个名分……他做不完的事,大不了儿子继续做!
朱常洛又看向了纳林布禄,完全一副处置家事的大家长架势:“叶赫部呢?愿意与建州部放下仇怨吗?”
纳林布禄竟犹豫了一下。
他犹豫的是……就算他肯,东哥好像一定要努尔哈赤血债血偿啊。
那还能送她到皇帝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