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朱常洛的要求,到了他面前就必须是身着大明衣冠。
在大明传教是可以的,但以后须是大明臣民。
朱常洛之所以对利玛窦开了这个禁,一方面是头几年他确实遵命和徐光启一起做了大量的西方书籍翻译工作,交流当然是对科学进步有好处的。
更主要的原因则是刺激太常寺:儒学再不加紧进化,恐怕学问局面会越来越复杂了。
朱常洛“偏爱”自然哲学已经不是秘密,大儒们都知道。
而传教士们与大明官绅打交道,那些宗教说法大多人一开始是不感冒的,反倒他们往往以巧器开路。
那西洋传教士的头目已经成了博研院的供奉,如今还奉旨从西洋进一步摇人,太常寺大儒们必须考虑皇帝的诉求:儒门之中,一定要更加重视一点百家苑所代表的百科,不能都像过去一样只从经史子集出仕。
刺激效果如何,朱常洛要进一步观察。
目前先考察这条线的短期成果:东方皇帝有这个爱好,面对突破口,利玛窦摇来的人素质如何?
率先回答的这个还很年轻,但吐字流利、举止有模有样,俨然已经汉化成功。
朱常洛大为惊异,看了看利玛窦之后说道:“利供奉写信到你们那边,你们再万里迢迢过来,时间也就一年多。你这口齿颇为伶俐啊,以前就学过,还是路上学的?”
“启禀陛下。”利玛窦代为回答,“他原名约翰·施雷克,本就精通多种语言文字。学大明语言文字,对他来说虽然有些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难。从广州到北京城的一路上,他就学会了。”
“……了不起。”朱常洛先夸了一句,甭管真假,但有些人确实有语言天赋,“这名和字,能写了吗?”
“……名字能写,就是东方毛笔……”邓玉函略微尴尬,“现在能写的字还不多。”
见到了东方皇帝,他们先看到的是皇帝在这里安排研究课题。
对这邓玉函来说,十分意外。
利玛窦所说的内容不仅真实,东方皇帝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注重研究,更加愿意投入金钱和时间。
刚才听在耳中,皇帝对东方炼金术士们要研究的那个课题,因为涉及很多稀有而珍贵的矿物等等,皇帝直接说先拨银一万两,不够后续再商议。
一万两银子,不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了,皇帝丝毫没有犹豫。
“慢慢适应。”皇帝温和地勉励了一下他,又开始询问起他的经历、擅长的学问。
利玛窦的表情显得很自信。
这个邓玉函是被教会郑重派来的。
传教虽然得到了允许,但大明皇帝也有专门的要求:他们不得向普通的大明士绅百姓教授西洋文字。
对利玛窦来说,这是两难。
一方面,教会那边目前并不允许他们用大明文字翻译《圣经》,用其他语言举行弥撒等活动,姑且怕是担心他们篡改教义吧。
另一方面,如果仅凭口述讲故事传教,那么效率就太低了。
这一回,利玛窦专门派了人回去报告在东方的成果,还有一个请求就是允许他们在大明用汉文举行弥撒、翻译《圣经》。
所以语言天赋卓绝的邓玉函被纳入了耶稣会、授予了教职,肩负着重任。
而且他又符合大明皇帝的要求,虽然只有三十二岁,但极为博学,精于医学、博物学、哲学、数学,是个已经崭露头角的年轻学问家。
朱常洛听着他的自述,偶尔点一点头。
在这个时代,邓玉函在欧洲也算是“科班出身”了。说是先在纽伦堡附近的阿尔特道夫大学学习了医学,然后又去意大利的帕多瓦大学学习数学、几何学和天文学。
跨度有点大,朱常洛特别问了问,然后就感到无语。
因为在目前的西方,医学生要学天文学,以便在行医过程中使用占星术——毕竟还都是为大贵族们服务的。
而学习天文学就要学习一下几何学,以便观测计算。
“我还只是个年轻学者,但我相信能够达到皇帝陛下的要求。就算暂时不能,我的老师也来到了这里,他可是十分有名望的大学者,曾经担任比萨大学的数学系主任,也是我在帕多瓦大学的几何学、天文学教授,伽利略·伽利雷先生。请皇帝陛下原谅,先生现在还不能完全掌握东方的语言。”
朱常洛听得懵了一下,看了看那个中年男子。
……啊?
“伽……利……略?”他不由得先问了一句。
是正主吗?这一锄头能挖来他?
朱常洛其实都不记得那些西方早期科学家在世的时间,这个时间点活着的当然有,只不过实在意外。
“陛下,因为伽利略教授还没有学好东方语言,也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是不是一直留在这里,所以还没取东方名字,请陛下恕罪。”
利玛窦担心的只是这个,随后连忙说道:“不过陛下放心,伽利略教授的学问在西方都是最杰出的那些,一定能够帮助陛下进行研究。”
朱常洛古怪地看着他:“能说汉话吗?”
“……一点点……”这伽利略开了口,朱常洛还是很古怪:“你认为……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
伽利略也愣了一下,随后警惕地看了一眼利玛窦,好像是听不懂。
听着利玛窦叽里咕噜地说话,又回复朱常洛说他并没有这样的观点,朱常洛意味深长地看了伽利略一眼。
而后才看向邓玉函:“是你请你老师一起来的?”
在朱常洛想来,自然是因为有邓玉函这个学生的原因。
而已经能在这个时代的欧洲大学里做教授,社会地位及报酬应该都还可以。
话都说不利索,这家伙愿意冒险万里迢迢来到大明,朱常洛实在没想到。
这个除了“日心说自带焚烧debuff”之外的原因让他很好奇。
邓玉函说话利索,连忙讲述着过程。
听着听着,朱常洛的心情古怪,看了看徐光启。
“……臣既知陛下求才若渴,自然该用心。蒙陛下殊恩之前,大明也有不少人怀才不遇,受钱财所累。臣心想那西洋或许也有这样的人物,因此才专门给了利供奉不少银子,让他便宜行事。”
“……做得好。”
朱常洛为他点了个赞。
邓玉函说的是伽利略的父亲十五年前去世了,他在比萨大学数学系主任这个位置上的薪水不够他养家,因为他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还小。
而他父亲不仅没有留下财产,还欠着很多债。
朱常洛已经知道,这个时代在欧洲也一样,大咖们还是神学教授、哲学教授。伽利略之前那数学系主任说着好听,但相当于是一份发薪水的“寄职”,毕竟这个时候的数学在欧洲好像也是学术圈的“底层”。
他一年的薪水是六十弗洛林,换算过来大概一百两银子刚出头。
与他相对比,据说那比萨大学的哲学教授工资是他十倍还多。
伽利略跑去名声更小一点的帕多瓦大学,因为人家出了三倍薪水。
为了养家,这家伙既要在大学里任教,又要开“培训班”赚钱。好不容易才把妹妹们嫁了出去,但弟弟醉心音乐,还要靠他资助。
已经一大把年纪了,有了个情人,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但就是不跟人家正式结婚,甚至一度拒绝给抚养费。
他如今的年收入其实还可以了,换算过来一年也有三四百两银子。
但弟弟还是个无底洞,而他自己想搞研究也要花钱。
【富裕得令人无法想象的东方皇帝愿意以巨大的数目资助学者的研究,愿意前往东方的学者,最少也能够获得六百比塞塔的冒险酬劳!】
这比塞塔是西班牙人征服了阿兹特克之后新铸的银币,大明这里也已经有少量流入。
就算只是跑一趟腿“骗”冒险酬劳,死在半路上的风险都不小。
除非利玛窦他们另有承诺。
更何况,利玛窦这恐怕算是“骗”了一些人:毕竟朱常洛要求来了就别走。
又问了问,朱常洛更加无语:原来是因为美洲银矿的开发,西班牙人大量银币回流欧洲,最近这些年来欧洲通货膨胀,伽利略呆着的意大利一带物价也已经上涨了两倍有余。
“……仅仅只是因为钱方面的原因?”朱常洛问了一句。
伽利略听完欲言又止,过了一会还是说:“一中……京子?”
朱常洛疑惑地看向邓玉函。
“是一种镜子,陛下。老师最近几年把大部分收入都花在制造这种镜子上了,他想要通过这种镜子看到很远的地方,观测天空中的群星。”
“……找不到人资助?”朱常洛心里一动,知道他说的是望远镜,“还是说,你想要观测证明的结果,害怕引来灾难?”
伽利略听懂了,眼神一凝。
【像你一样,我几年前就接受了哥白尼的立场,并且由此发现许多现有理论无疑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的原因。我已经写下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推理与论辩,但我直到现在也不敢将它们公之于众,这也是从我们的大师哥白尼自己命运中吸取了教训。】
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年前写给开普勒的信,也想起七年前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的乔尔丹诺·布鲁诺。
不知道为什么,东方皇帝对于他来到这里的原因过于好奇了,似乎对自己仍旧在隐藏的一些事十分了解。
东方难道也有宗教裁判所一样的地方?
忽然有些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