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与利。”朱常洛一手握紧拳头,另一手拿出了一锭备好的银子,“火器今非昔比后,中原国家再不必畏惧草原骑兵。大势有了,些许扰乱,就能以利分化平定。从军工园到这船厂,卿等看到的不该只是兵备,还有大明真正强大之处,那就是此时相较于他们更为庞大的生产制造能力。”
邢阶似懂非懂。
“朕是天子,卿等衣食无忧,但百姓要的是什么?能够先安稳的活着,而后有条繁衍发家、不断上进的路。”朱常洛肃然说道,“启战,是为止战,是要以让人忌惮绝望的军威震慑四方,是要创造让汉民、鞑民、女真百姓都能安稳活着、活好的环境。只要那些头目不敢打仗了,那大明就来解决这个问题。”
“没了兵戈之凶险,接下来无非衣食住行。朕设百家苑,盼大明才智之士能专研各科,将来能不能让大明产更多粮食、教这些化外之民开荒种粮或者安稳牧养更多牲畜?能不能想法子织出更多更便宜的布匹行销内外?能不能通过海贸边贸互通有无,让他们心向大明又通过商税为大明财计贡献一份力量?”
邢阶是统军作战过的人,他琢磨着皇帝所说的话。
先有力,再有利,目的都是民心。
力的方面他理解,于是思索片刻后说道:“这要百战百胜,才谈得上忌惮绝望……”
“相辅相成,事情总有曲折。打赢了头一回,示之以利,把这些蛮夷百姓也当做大明百姓来看待。再有心怀不轨的,仍然毫不留情地打赢,放下兵戈之后继续示之以利。有那么几回,总归是分得清利弊的越来越多。”
“……贪恋权位的,从来是虏酋。朝廷只为收民心,但给出去的利始终为虏酋所得,不见得能宣天恩于那些蛮夷小民。”
“那由不得他们,所以朕说要有新榜样。打一回,就改一回,这等不安分的虏酋就彻底打灭,像漠南、北平行都司这等旧地就都遣流官治理。暂不必这么做的漠北和东北更远处,若能安分则不失为大明友善邻邦,他们的虏酋从边贸得利。若不安分,打上几回,朕就册封大明藩王为其国主。就算他们安分着,若贪得其利仍视族民为奴仆,那么与已经归化大明的同族两相对比,民心同样日渐倾斜。”
朱常洛总结道:“总之关键便在于争取民心。朕能用达云、秦良玉为将,就是要开这个头。予其太平、饱食、暖衣,要逐水草而居也可予他们更便宜更耐用的车子、帐篷,再视这种边陲特殊情况擢用其中贤良才智之士为正官,一视同仁秉公治理。日子能比过去更好,彻底成为大明良顺之民就只是时间问题。”
“……要予他们丰厚之利,仍是得不偿失啊。”
“因此,大明内部的百姓能过得更好才是根。”朱常洛点着头,“赋役之重,勉强苟活。朕厉行优免,不过稍缓百姓之苦。大明哪里缺赋税钱财?不过都集中于士绅大户人家、宗室勋戚权贵罢了。假使大明百姓能过得比过去更好,有余钱了,难道不需要添置些家当,买些更好的东西?大明虽地大物博,这些苦寒之地也不能说当真贫瘠。如果无所出,为何有那么多商人千里贩运?”
提高大明这个大市场消费能力的前提是大明百姓有能力、愿意消费。想让他们有能力消费,就必须把他们身上沉重的赋税压力解脱一些。大明始终有财计需求,要解脱他们的赋税压力,最终也只能刀指富裕的人群。
“路漫漫,千险万阻,互相牵连,但总要去做才是。”朱常洛看着枢密院众臣,“想做成这件事,朕就始终要握有利刃,震慑当世!枢密院上下当然可以心忧国政,但倘若顾虑太多,那就好比利刃钝了,畏缩而不敢亮出锋芒。朕还年轻,若得苍天眷顾,朕可保两代人不移此志。将来,朕倾力教子,倾力让进贤院培养出更多目光长远的贤臣。”
“那时候的事情,卿等恐怕只有寥寥数人还能看到。但若有那一天,功业始于如今。搢伯,枢密院该当专心军务,只是不断锤炼大明军队,使之成为忠于家国、忠于朕的荣耀利刃,你明白了吗?”
邢阶现在明白了,转了这么大一圈,皇帝这么委婉,其实只是想说一件事:枢密院别操心国政方向,枢密院应该只专心军务。
他不由得看了看田乐和李汶。
这时田乐才无奈地说道:“搢伯总督蓟辽,督抚既要管军政又要操心民政,搢伯这也是忧国忧民。”
“朕可不是怪搢伯。”朱常洛笑起来,“归根结底,说白了就是枢密院上下愿意心悦臣服地听朕的。朕想做的事,雄心壮志不惮于自负远迈历朝历代。想转过这个弯来不容易,朕能重用你们,就因为你们一心为国。搢伯如是,沈御台亦如是。只不过国政纷繁,君臣除了一心老成谋国,还得分好工,学会信任彼此专心一事。”
“……原来陛下苦心孤诣,是为了一房四院各明职分。”邢阶苦笑道,“臣明白了,臣惭愧。”
“能够各明职分,君臣一心之后团结精进,于朕而言才是最难的事。”朱常洛不以为意,“在朕看来,过去只重选贤任能,那是过于粗略了。选贤任能之外,还需厘清官职和主管事务,还需擢用大量专门人才到相应职位上,更不能鄙薄百业之用,最终变成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大国政事千头万绪,也不能悉数仰仗遇主圣明、遇臣贤能无双。多少善政兴废,都因为一时人事和私心。归根到底,还是没有认识清楚什么是国家,该怎么治国。朕那格物致知论,只是开始。将来天下进学为官之臣若都能看透,兴许善政能够稳定延续,如此才能不仅长治久安,更加年胜一年。”
田乐心情激动。
万历二十八年做出决断时,只期待新君是个知人善任的勤勉明君罢了。
可到了如今,皇帝所展露出来的能力、见识、胸襟,远远超出他的期待。
如今甚至在学问上也有能力去引导读书人改变观念,拿出让人细细品读之后感悟颇多的良言巨著。他仿佛有完全不同于当世大儒的视野和洞察力,那么多千百年来争论不休的问题都有一套自洽的逻辑来解说分明。
譬如邢阶如今担心的问题,皇帝就看得很透:谁说了是打一仗就彻底解决?
本身就做好了往复的准备,所以刀要一直磨快,但本身方向要清楚。
既有霹雳手段,又有菩萨心肠。
最终不过沦为裱糊匠,而大明这宗庙江山,总有裱糊不住的那一天。
田乐还记得皇帝最初私下里跟他商议这些事时说的那句话:打了这一仗,免得千百仗。
从军工园到遮洋行船厂,朱常洛耐心地跟他们讲着热武器与冷兵器的区别:若是火器能更进一步,军队兵源问题才是核心不同之处。
倒不是说要变成征调动员补充兵卒的消耗战,而是火器本身的魅力。
皇帝信心十足地说,大明火器只会越来越强。那种新铳十分有说服力,而安排下去的改进工作和更进步一代的新铳也终究能做出来。
倘若骑兵一次冲锋的过程里要挨如雨一般的子弹和威力更大的火炮,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至于海船和北洋舰队,那就十分好讲利字了。东南沿海的海贸大族和海贸之利究竟有多少,众臣又不是不明白。
看过了这两处,枢密院无非统一了思想。
借由东北的韬略,既予皇帝威望再进一步解决内部问题,又借此捏合朝堂分歧、锻炼一批处置诸藩关系和教化治理新得之地的官员,更是锤炼大明的海陆两军、为将来做准备。
枢密院只需要让自身更加锋锐、更加令行禁止。
大明官场仍旧大多是传统老臣,思想观念不同的皇帝辛辛苦苦地从身边重臣开始改变着。
此后便是一路坐船回京城,朱常洛也放松了一些。
船行平稳,除了沿途再见见地方官勉励两句,其余时间都在船上呆着。寻常事想得乏了,处置了一些送来的奏疏,也有伴驾的慎嫔王佳月解闷。
此时此刻,熊廷弼已经回到了辽东,消息先快马送到了赫图阿拉城。
被派遣到此处的礼部主客司主事陶崇道想了许久之后派人去找到了龚正陆,而后龚正陆自然又组织了一场招待。
这样的招待,这一个月来已经组织了许多次。努尔哈赤的长女婿何和礼仍旧会派人一同在侧陪伴,但这一回龚正陆请他一同出席,说是大明天子对建州女真部的奏请已经有了答复。
到了地方,龚正陆恭敬不已地向陶崇道行礼:“钦差大人有礼了。”
何和礼心头古怪地看着他:这家伙与这大明钦使说话时,不是与其他汉人说话的那种腔调,而且他对这大明钦使的热情也十分不同。
“陛下已经降下口谕,可册封建州卫都督四女为妃。只不过这可非同寻常,依礼该当好生操办,都督是不是该速速来商议?”
龚正陆闻言大喜:“册封为为妃?董鄂额驸,那都督就是国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