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新政的苗头
县衙内宅里,翁承俊汇报了这些时日的见闻之后说道:“姑爷,江南刚闹了偌大风波,今年田赋是不会有大乱子的。如今要紧的,却是怎么把县衙上下都收服。”
翁承俊虽出身扬州府,但这么多年却一直跟着如今十家山西大商之中的常家。
孟希孔成了常家女婿,翁承俊这个常家最得力的助手就来到了孟希孔身边做师爷。
“收服县衙上下……这却不容易。以我如今所知……”
孟希孔介绍着自己初步了解到的一些情况,翁承俊摇了摇头:“我提前来了乐平,所知更多一些。但过去绑得紧,却不是没办法。治县先治吏,姑爷,收秋粮时,正是良机……”
两人一直商议着,到了这天黄昏前,又有一人赶到乐平县城。
他神情体态都十分疲惫,但还是支撑着问到了县衙所在。
通传之后,却是来给县尊送信的。
信送到了孟希孔手上,他十分凝重地对这个送信脚夫说道:“你受累了。我这里也缺人手,回头跟信局里说说,你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听用吧。”
“小的多谢县尊!”
所谓信局,是民间从永乐年间开始出现的送信商号。驿站只递军情公文,民间大量的书信需求,渐渐也催生了这样的商业。最初只在江南富庶地区有,而晋商们事业做大之后,也开始经营这些业务,同时解决内部的需求。
这个晋商们以东伙制开办的信局里,今天赶着送到孟希孔手上的信息十分重大。
等那脚夫去歇息了,翁承俊已经看完信件。
“……姑爷,这就更好了!”翁承俊看着孟希孔,“若是先与那陆县丞、温主簿交个底,他们自然知道姑爷消息灵通、朝中有人,必定不敢从中作梗!县里官吏们的勤职奖廉银由姑爷来考评,从存留里给付,这就好办了!扩员,县衙设公办银,这对县衙上下都是好事。人、财都拿住了,县衙就拿住了!”
信局最优先送到孟希孔这些人手上的,正是中枢正在谋划的地方财计方略。
孟希孔能在最早一批知道这个消息,确实证明他“非同一般”。
随后他就喊来陆新义、温平,开口说道:“刚才有信送到,事关重大。二位后面也会收到消息,如今须得先与二位商议一下,看看乐平如何应对这剧变。”
陆新义和温平听他说得严肃,心里不由一凛:“县尊,究竟是什么消息?”
“仍是此前大案余波。”
孟希孔说的话让两人更加心惊,不料随后从孟希孔口中听到的却是好消息——至少对官吏们来说是好消息。
怪不得说这消息他们两人后面也会知道,毕竟是朝会上的旨意,还要经过几个月商议出方略。
但现在知县大人显然言之凿凿,仿佛有些举措是一定会下来的。
他们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着孟希孔。
“地方实情如何,你我也无须讳言了。”孟希孔严肃地说,“朝廷允地方设公办银,以后诸多开支倒也不用都要乡绅大户捐资。但这银子从哪里来?朝廷不要地方多解运过去,可以存留地方,但向升斗小民加派肯定是不行的。这事情定下来之后,乡绅大户恐怕颇有怨言。”
“……今年之后,地方官那勤职奖廉银就由公办银里列支了?”
孟希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还有胥吏、杂役的津贴。陛下体恤百官,去年拿了内帑给付,结果今年江南出了那么大的案子。朝廷这步棋,是要在吏治上下功夫了。私受改为公办,地方财计想要宽松些,自然不能收捐助。予了地方之利,若仍旧吃拿卡要,下一步说不定便是严办了。”
陆新义和温平对视了一眼,好消息里隐藏着坏消息啊。
勤职奖廉银的数目,与大家私底下拿到的孝敬相差很多。
但对于地方官吏来说,这确实是恩典,毕竟可以合法多拿不少钱、合法用公办银。
如果仍然额外收受别人的孝敬,那后面再被查办的话,可就罪加一等了。
另外,县衙里能收别人稳定孝敬的,无非就那么几人。而这公办银还牵涉到吏员杂役们的“津贴”。
“县尊大人,当真不允加派?”
孟希孔立刻摇头:“想也不要想。二位都是前辈,我也是亲聆圣训过的。地方并非无源可开,如今朝廷就是要看看地方官吏究竟是朝廷的,还是地方乡绅大户的。何去何从,大家都要想清楚。”说罢又深深地看着他们:“恐怕今年赋税收得如何,收了多少,从哪些人那里收上来的,也是朝廷允地方多少新品官、存留多少公办银的依据。勤职奖廉银考评结果,支出明细,都是要发吏部审允,再于年中发放的。”
“愣头青”的年轻知县把话说得直白,陆新义和温平更感为难。
说到底,最大的一块肉不就是乡绅大户们额外优免的那些吗?
“县尊大人,这只怕极难。”管钱粮的主簿温平说道,“本县鱼鳞册和黄册,县尊大人想必也看过了。民田之中,小民不可加派,乡绅大户名下田土大多都恰好在优免之内。这要害是官田,县里为防麻烦,自然是由乡绅大户来耕作,官田的田赋也比民田高,也可以说就是乡绅大户每年交了大部分田赋。”
所谓官田,是继承了前朝官地,又通过多年来各种查抄、没收而渐渐越来越多的田,所有权在官府手上。
但官府自己自然不会去耕种,于是就又佃租出去。官田规定的田赋征收比例,要比民田高一些。但只要勤快,终归还是收益不少。
国初时还有普通百姓能耕种到官田,到现在,地方为了便于管理,基本都是把官田分给乡绅大户,让他们来组织耕种。
而温平所说的乡绅大户名下田土恰好符合优免政策的规定,这也是实情。只不过民田之中,很多田都是一田二主。田底权给了乡绅大户,田面权仍在百姓手上。要征收田赋时,便说是乡绅之田,在优免之列;百姓则给乡绅大户交上一份“租”,由此来规避赋役负担,这就是投献。
关键只不过在于地方官吏愿不愿详细去分辨,愿不愿在收了乡绅大户好处之后仍旧去分辨,能不能承担起他们所租种的官田出现大面积退种的风险。
陆新义也说道:“即便严查额外优免,无非仍是那些投献之民逃不过赋役了。难道要彻查乡绅大户家的实丁,把该摊的役银也摊过去?”
孟希孔看着他们:“和过去又有什么不同呢?这笔银子,难道比他们过去每年要拿出来孝敬的更多?只要不是摊牌之余,仍要像过去一样孝敬那么多,那么就不过是把这些银钱摆在明处罢了,其余并无不同。”
陆新义和温平沉默不语。
无非一份银子有两个回报,既维持了地方官衙的运转,又把地方官吏变成了自己人。
如今要严格遵循优免政策的话,乡绅大户既损失了一份投献之民的田租,又要像普通百姓一样摊牌役银,还得不到地方官的私人交情。
“只怕是大势所趋,想想清楚吧。万事开头难,但这个局面只要打开了,以后县衙上下都是宽裕的,在地方也能一言九鼎。陛下在朝会上是震怒异常的,如今若给了地方这么大的好处,地方若仍旧畏首畏尾,只怕定有以儆效尤的。二位若犹豫不决,不妨先去信乐平出身在职为官的那几位,也问问他们的意见。”
陆新义和温平心中一动,这倒确实是个法子。
他们在别处为官,也会面临这样的压力;他们老家的族人、田地,这次愿不愿意配合?
“左右还有一段时日,让你们提前知道,是我一片好心。”孟希孔作了作揖,“后面若能和衷共济,本官不吝美言保举你们。县里都要增品官,府里、省里自然也一样。只要这公办银能收得起来,地方就能养更多品官,实俸较过去也多不少。地方乡绅若能俯首听命,难道地方官的日子比过去更差?二位三思。”
“县尊大人美意,我们记下了。”陆新义和温平看着孟希孔,“我们二人没那么大的能耐,这事能不能办成,还要靠县尊大人。”
孟希孔只笑了笑:“这事自然能办成,二位说靠我,我靠的却是陛下。”
他这话说得两人心头一震,似乎这批南下的新官都带着天子的特别嘱咐和信重。
也许其他仍由旧官管着的州县不会被盯着,但他们乐平肯定会被盯着。
地方官吏究竟是朝廷的,还是地方乡绅大户的,这句话很重啊。
何去何从?
江南大案只掀起了地方赋税实情的一角,皇帝分财权于地方,福祸难料。
京城里再不以所谓浙党、苏党、北党来划分,人人都看到了新政的苗头。
于是自然而然要演变成为“新党”、“旧党”。
内阁、吏部、户部、都察院仍然要花大力气商议出皇帝要求的方略,这些商议没有一次是容易的。
朝野的议论非常多,财权下放之后的割据之忧被反复提起。
这个时候,皇帝再次出宫了,他要去巡阅刚刚编整出来的京营。
似乎也是向朝野传递一个信号:就因为这财权下放有割据之忧,所以皇帝提前就着意了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