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贯已经想了十天,才想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从六月末到现在的九月末,申时行、王锡爵虽然是来得太快了,但时间也够久了。
但主要问题就是来得太快了。
现在回想一下,应该是撤回矿监税使的善政和重新启用申时行、王锡爵入阁让沈一贯的思想出现了问题。
但沈一贯从嗣君祈雨期间就开始犯错了,过早地把大量奏疏堆入宫中,想要凸显内阁的重要性和自己的辛劳。
如此一来固然让赵志皋的请辞被“恩准”,皇帝和嗣君却没有立刻从在任官员中增补阁员,而是准备重新启用申时行、王锡爵。
他已经实质上做“独相”很久,在这特殊的时间段里忽略了皇权处于最脆弱时期的问题,脑子里想了太多将来的阁务权柄。
一方面是国本已定和撤销矿监税使弊政积累的巨大政治声望,一方面是两位经验丰富老首辅即将还朝的巨大压力,还有朝堂所谓浙党之外的人会不会凝聚过去。
沈一贯太渴望趁这段时间巩固自己的地位了,而刚好嗣君又看上去没太多主见,从善如流。
但册立大典之后借仪注和诏书未定,拿嗣君登基大典可能因此拖延来尝试引导嗣君同意余继登入阁、萧大亨上位礼部尚书,这是何等权臣行为?
拟定的诸多“善政”不能写入登基诏书,已经让沈一贯不能掌握新朝“四阁老辅政”的主动。
因为张居正问题的隐晦风向,因为田乐站了出来,又想凭借阻止再行新政团结多一些人,这才有了群臣纷纷上疏言外派内臣之害。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这自然没问题,内阁和六部、科道都应该让皇帝明白如今的“祖制”不该更易。
可现在不是平常时候,是皇权先做了退让、主动革弊施恩,是皇帝病重、嗣君尚未登基的特殊时刻。
冷静下来梳理了一番,沈一贯第十一次来到慈庆宫外请见。
“沈阁老,殿下不是说了吗?三法司对山海关民变之事没查出结果出来,诸事皆可稍候。大典仪注已定,悉心准备便好。”
“劳烦田公公呈禀,臣请乞骸骨。诸事处置不周,臣愧列台阁。”
“沈阁老这又是何必?这已是第五道辞表了。”田义收到了手上,表情却不置可否。
沈一贯没多说其他的,在慈庆宫外大礼叩拜后才离开。
田义看着他的背影,进入慈庆宫后见到了朱常洛,转述了一番。
“搁下吧。”朱常洛看都没看,“申时行、王锡爵,应该已经到通州了?”
“是。重九前遣了人去,就开始兼程赶路了。”
朱常洛点了点头:“好。宫外还是越来越不安?”
“那是自然。”田义说道,“殿下一反常态,如今确实人心难定。”
朱常洛搁下了笔,站了起来。
“那就好。申王二位抵京后,孤才重新监理国事,朝中聪明官儿便知道该如何自处。四个阁臣,一个病重难愈,三个古稀之年。未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何必一味依附势大的浙党?”
“臣看沈一贯这回是真心求去了。”
“那却不能让他轻易走。”朱常洛冷笑一声,“宝贵的三个月,他都做了什么于国有益的事?形势好便只想着巩固权位,形势不好又想轻松走脱保全名声?他若只有这点悔意,孤可不满意!况且,他不见得不是以退为进。”
此时此刻,沈一贯在内阁再次独自枯坐,通州码头上申时行和王锡爵下了船,来迎接他们的车驾早已备好。
迎候于此的不少官绅愕然看着两位老首辅被火急火燎地接上马车,仿佛京城里万分火急地等着他们去救驾似的。
竟连和他们匆匆见一见的时间都没有吗?
“……胡闹。”
“当真是胡闹!”
他们二人共乘一辆不小的马车,此刻坐于车厢中面对面,一起摇头。
毕竟都是从苏州出发,虽然出发时间不是同步的,但在运河上走着走着就同步了。
远离朝堂多年,两人过去也并没有什么大恩怨,反而大有同乡同科之谊。
他们同一科会试,王锡爵是第一名会元,申时行是亚元;而后一起参加殿试,申时行是第一名状元,王锡爵是第二名榜眼。
所以一路上,他们自然也要交换一下对朝堂的看法。
两位老首辅谁不是门生众多?一路上并不缺乏消息。
何况随后嗣君遣了人过来,以敬老之名,实则说了一些事,一些让他们大惊失色的事。
现在申时行只叹了一口气,脾气更爆的王锡爵就不客气了。
“国本已定,大典便是重中之重!税监既撤,他沈肩吾朝野交口称赞!哼,竟因为疑你我两个老骨头,就生出这多事来,弄得君臣相忌!”
“哎……”申时行继续叹着气,“赵汝迈病重数年,内阁忽然要热闹起来,你我又都任过首辅。他的顾虑,能体谅……”
“轻重不分,我却不体谅!”王锡爵坐着也对他作了個揖,“汝默,朝局至此,你我却不能再像路途中那般另有怀抱了。”
“元驭兄说得是啊……只是群情汹汹……”
虚岁六十六的申时行和虚岁六十七的王锡爵就这样交换着对时局的看法抵达京城。
一刻也没有停留,先去叩请探望病重的皇帝。
午门之前,两个老臣涕泗横流,一派满满的忠诚模样,和那些“凌迫嗣君”的家伙形成鲜明对比。
而后竟是嗣君亲自过来迎接他们。
“殿下!”
“阁老!”
申时行和王锡爵确实很唏嘘,当年见到皇长子时,那还只是个小孩。
如今却已长大成人,要做大明新君了。
嗣君亲到午门迎接,两人岂能不感动。
“陛下躬安?臣等一路都担忧不已。”
“父皇仍不见好,孤也日夜悲痛。”朱常洛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二位阁老,还请随孤来。知二位已入城,父皇和皇祖母正翘首以盼。”
远处的内阁里,沈一贯心情复杂地听别人来告诉他,嗣君亲自迎着申时行、王锡爵往慈宁宫去了。
他沈一贯谁也见不到,两个老首辅一来就谁都见到了。
亲疏之别,一至于此乎?
一副好牌就这么打得稀烂。
慈宁宫中,君臣见面分外眼红,朱翊钧是真哭了。
可他也没再表现出什么别的,只能哭给他们看。
还能干什么?还想干什么?
他们两个握住自己的手,明知自己的手不能动,却也没表现出什么啊。
只是不断请他好好静养,定会辅佐好那家伙。
没有谁真在意皇帝还能不能下手谕这件事。
申时行和王锡爵是比沈一贯更老练的老狐狸,什么是主什么是次,他们怎会不知?
但还真有更加惊到他们的事。
等申时行和王锡爵探望了病重的皇帝,到了慈宁宫正殿里之后,李太后坐在帘后说道:“太子,申阁老和王阁老都是持重老臣。皇帝因何病重至此,你却能说予他们知晓。”
朱常洛“惊”了一下,忐忑问道:“皇祖母,那件事当真能说?”
“……固是家门不幸,但焉知当时没有后手图谋、里应外合?当时大事化小,只惩处了几个小臣,谁料群臣汹汹逼迫之势愈演愈烈,竟至于凌迫君上,要尽撤外派内臣!如今申阁老和王阁老还朝了,自该知晓其事,知局势之艰难!”
申时行的声音颤抖起来:“太后娘娘……陛下染疾之事,另有内情?”
其实他们都想得到当然有内情,要不然皇三子为什么要被送往凤阳?
所以他们才说沈一贯胡闹,在这段时间内还想搞那么多事。
但现在李太后的意思,皇帝第一次中风都有内情?不只是第一次中风后郑氏不依不挠激得皇帝二次中风?
皇太后只差说朝中有大奸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