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是真没病,皇长子是真“病”了。
陈矩奉命来到了景阳宫。
王恭妃双眼红红地坐在床榻上,王安伺候在一旁。
“殿下如何了?”
陈矩看了看床榻上的皇长子,开口问的是太医。
“回陈公公的话,脉象倒还好。”太医院的太医有些害怕,犹豫着说道,“没有要紧病症……”
陈矩皱了皱眉,那是装病?
已经定下了移居慈庆宫的日子,而后马上还要去进学呢。
但景阳宫报到皇帝和太后那边去,说是病了无法晨昏定省。
皇帝自然也没什么指示,没想到太后却过问了一下,让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陈矩虽然当时“没办好差”、“惊动皇太后”,但他一直把祖宗法度和规矩放在第一的名声起了效果。
如今被皇帝派来探病,陈矩听完御医的说法就走到了榻前:“殿下?”
朱常洛躺在床上满头是汗,脸色微红。紧闭的双眼下,瞳仁四动。嘴唇还微微翕张,但看去又显然是唇齿很用力。
“不会……不会……”他的声音含糊,又很小。
“殿下?”陈矩又喊了一声。
“不会的……呜……”
断断续续的呢喃声中,皇长子最后有点像是在哭,似乎有什么极让人恐怖的事。
“……殿下这样已经多久了?”陈矩问王安。
“回公公,昨日来请见殿下,便未起身,一直这样。醒一会,又极困倦,而后便梦魇连连……”
陈矩默不作声,直直地盯着朱常洛的脸。
这是搞什么?
御医是不敢在这等事上胡言乱语的。
既然说脉象没什么毛病,那就是没病。
说没有要紧病症,其实就是没有病症。
装这副模样做什么?
当然了,他身份尊贵。他既然要装,除非李太后、皇帝亲至,也没有人直言不讳地拆穿他。
“……既如此,好生照料殿下吧,我去复旨了。”
陈矩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却听皇长子说出了比较大而清晰的一声:“我不信!”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皇长子仍旧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额头却有青筋迸起。
陈矩到了皇帝面前时,心里还在斟酌怎么说。
最后也只决定如实说。
不说自己内心的判断,只详细转述自己的见闻。
“……装神弄鬼。”朱翊钧这么评价,“既无大碍,就再看看吧。开讲之日已定,他若还不好转,外臣又该猜疑朕有心拖延了!”
陈矩不予置评。
“既是太后娘娘挂怀,你再去慈宁宫一趟吧。”
这也是朱翊钧心烦的一部分原因。
不知为什么,太后如今不见那小子去问安,反倒惦记上了。
也不知那小子是怎么哄得太后连连召见他数日的。
陈矩依言到了慈宁宫,他等了不短的时间,李太后才从位于后殿的佛堂里过来。
“并无大碍?”
“回太后娘娘,御医是这么说的。”
“那又怎会卧床难起?”李太后有些疑惑。
“回太后娘娘,是……被魇住了。”
陈矩说着这种情况的一般说法。
所谓被魇住,就是睡梦中时俗称的“鬼压床”。
人很难醒过来,噩梦缠身,醒来之后又往往极为疲惫。
“被魇住了?”李太后意外至极,“那又怎会昨日到今日一直被魇住?”
“奴婢不知。但奴婢去探望时,殿下满头大汗,双眼紧闭,双瞳鼓动,是半梦半醒的模样,口中还有言语。”
“说了些什么?”
“奴婢只听到几句含糊话,都是说:‘不会’、‘不会’。隐隐可怖之处,像是惊泣。倒是临走时,殿下像是竭尽力道小声喊了句‘我不信’。”
有人说梦话很清晰,有人还梦游。
但被魇住之人,往往说话都好像要极为用力、咬牙切齿一般,说出来却是声音不大、含糊不清。
李太后听得担忧起来:“被魇住这么久?这到底是何方邪祟,竟敢……”
陈矩没有说话。
如果有人装睡,他又一定要装,那么除非他受不住激扰,谁又能让他醒来?
是着意说些俏皮话引他发笑,还是让他吃不住痛求饶?
他既然是皇长子,这一招却是妙。
“皇帝怎么说?”李太后又问。
“陛下只说,既无大碍,就再看看吧。”
后半句他给隐去了,免得有挖苦皇帝用心的嫌疑。
“被魇住这么久却不容轻忽!”
李太后是个笃信佛法的人,这些事情她是相信的。
“这样,你持我手抄经文一卷,置于大哥儿枕旁。”李太后命人去取了来,“让他那伴读太监时时诵读,驱除邪祟。”
“娘娘慈悲,奴婢这就去。”
陈矩也不知道太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着意皇长子的,但老人家一片爱孙之心当得赞颂。
于是陈矩先从西跑到东,回来禀报一趟再次从西跑到东。
见太后亲赐佛经,王恭妃感动落泪连连谢恩。
朱常洛的床头,她和王安一起虔诚地诵念起经文,盼着朱常洛早点醒转。
床榻之上,朱常洛一动不动,现在也没说胡话了,只是眉头仍旧紧蹙、双拳紧握。
陈矩再度离开景阳宫,眼下没什么事了,他从东边经过嘉靖年间新修成的仁寿宫往南走,前往司礼监大珰们的直房。
这路上,经过了慈庆宫。
重新洒扫了一番的慈庆宫还在等着它的新主人,但这个过程注定不会顺利。
诸皇子之中,出阁进学,是只有太子才能享受的,因为要与外臣建立关系。
诸皇子当中,独居紫禁城内一宫,也是只有太子才能享受的。
其余皇子,册封王爵之后,要么尚还年幼与母共居一宫,要么便是之国就藩,有属于自己的王宫。
如今已经不兴什么先居于十王府了。
在这象征意义非凡的移宫、开讲前夕,皇长子却忽然“病”了。
陈矩到了司礼监直房前,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长子到底想做什么?
……
此时此刻,皇帝于三月底给出的指示刚到达南京不久。
南京正阳门西的崇礼街,在南京城内是比较高的地段。
从这里,能看到南京城的皇宫和各部衙门。
崇礼街上,去年刚刚完工的一处官宅现在已经大变模样。
端午已过,这天午前,宅院外又来了一个中年士子。
最近这里来往的官绅不少,这中年士子在其中并不算特别。
他抬头看了看这正堂上有了个交叉木柱的官宅,询问了门房:“劳驾。请问这是利玛窦利先生的居所吗?”
“正是,尊驾是?”
“烦请转告,松江府上海县徐光启前来拜访,听闻郭居静教士也在此,我和他也是旧友。”
“……原来是徐解元!快快请进!”
徐光启微笑着谢过,随他入了门。
他已虚岁三十九,被意外点为南直隶解元,还是三年前的事了。
这次,是准备一路先到南京拜会他当时被点解元的恩师焦竑,然后再一路入京准备明年应会试的。
从恩师那里,他知道那个在韶州认识的以大利亚人传教士郭居静也在,并且从焦竑那里得看到了一卷舆图,听说有個更精通西学的利玛窦先生在这里。
很快,他就见到那个一脸大胡子的郭居静出来了。
入乡随俗,郭居静也穿着大明袍服,见面就热情地迎上来:“好久不见了,徐先生!”
“久违了,郭教士。”
“是郭司铎了!”郭居静愉快地说道,“南京的耶稣会已经成立,利玛窦会长任命我为副本堂司铎了。”
“看来郭司铎的传教事业大有进展。”
“因为利会长向礼部说了,永不回国,做臣服之民。”郭居静指着这座教堂,“之前这里传说经常闹鬼,但在我们看来,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作为教堂的地方了。”
两人聊着就进了正堂,只见一个同样满腮长胡的人正对工人说道:“在这里,需要雕刻一只精致的龙。柜子要刻满花叶的纹路……”
“这是?”徐光启疑惑地问道。
“伟大的大明皇帝已经下达了旨意!利会长要启程入京、觐见皇帝了。献给陛下的礼物还在山东临清,但利会长决定用更精美的柜子装饰礼物。”
郭居静介绍完,就对利玛窦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位令人尊敬的朋友,我之前说过的,徐光启先生,上一次南直隶乡试的头魁!”
“非常荣幸与您认识,徐先生。”
利玛窦眼睛发亮。在东方传教,现在最顺利的就是这些士绅。
偌大南直隶,能在乡试中拔得头魁,何等不易?
徐光启与他见了礼,这才说出来意:“前些日子在恩师焦司业那里见到一卷舆图,听闻是利先生带来的……”
东西方的两个知识分子见到了第一面。
紫禁城翊坤宫里,郑梦境意外地惊呼:“被魇住了?”
“母后说是这样。”朱翊钧点了点头,“是真是假,倒是一试便知,只是朕懒得去看,旁人又是不敢试的。哼,装神弄鬼!”
郑梦境倒没有鼓动他去揭穿的意思,而是心头一动,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万岁爷,倒说不定真是邪祟作怪!”
朱翊钧愣了一下。
……别说,圣母皇太后都送了手抄佛经去镇压。
那边的枕头风开始呼啸时,景阳宫里的朱常洛终于在听了许多遍经文之后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殿下?殿下醒了!娘娘,殿下醒了!”
王安惊喜地呼喊,朱常洛伸出了手。
“扶我……起来。”
戏已演足,接下来便是迈出那一步了。
在自己只能使动王安的情况下,在极重伦理纲常的现在,不存在快意一搏还能掌稳大权的暴戾法子。
他是帝,是父。
但没关系。
既为天子,其上不是还有天命吗?
我来,便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