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迟重林始终相信着，他会和陈泫纠缠一辈子，好像这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无论是谁先杀死了谁，他们两个，其中一个肯定会死在对方的手中。
    死亡对他而言，就像是一种解脱。
    但事实证明，迟重林还是太年轻了，没有真正体会过死亡带来的绝望与恐惧。
    母亲离开时，他还太小，因此并未对其有过真切的感受。不过如今，陈泫的离开，让他头一次得知了自己的傲慢与无知。
    原来当彻底失去一个人的时候，心是会消失的。
    他恨他，所以掉不下眼泪。
    “魔尊发狂了！！”不知是谁高喊道。
    肆虐的魔气在北疆上空流窜，整个雪原发出阵阵威胁般的低吼，好像下一瞬就会天崩地裂。
    迟重林疯了似的在人群中寻找陈泫的踪迹，哪怕是一具尸体。
    但他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什么都找不到。
    混沌中，他看到有人拨开人群，落在他面前。对方手里拿着一个青铜鹤，说陈泫就被封印在那里面。
    对方说，此事已经超出了当初陈泫的计划，他们也会尽力想办法解开封印。同时，他希望双方能就此达成停战。
    迟重林哪里还听得进去其他，他说，自己只要陈泫。
    对方犹豫了一下，显然不放心把封印陈泫的器皿就这样交到一个魔尊手里。
    “给他吧。”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空中响起，“如果那孩子在这儿，肯定也会同意的。”
    最终，这场为期数月的大战成功叫停，双方的伤亡人数甚至达不到第一次仙魔大战的三分之一。
    而停战的代价，仅仅是一个其貌不扬的青铜鹤。
    一时间，流言四起。
    有人说，陈泫先前处处与魔尊作对，魔尊恨他入骨，将那封印物拿回去，肯定是为了日日鞭挞。还骂修真界带头的几个没骨气，屈服于魔界的威胁。
    而有人消息灵通，找出了魔尊竟然是昔日陈泫之徒的证据，于是又开始大力鼓吹魔尊重情重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孝道的观念值得修真界每一个人学习。
    但也有少部分人觉得，魔尊对陈泫应该怀有的是另一种情感。在他们一半捏造一半瞎编下，硬是将迟重林塑造成一个深情隐忍的大情种，因为对师尊产生邪念而入魔，一路搏杀成为魔尊，最终与陈泫相爱相杀，因爱生恨的故事。
    这些谣言虽然离谱，却足够劲爆。只要劲爆，就不缺传播度。
    很快，三人成虎，哪怕身在偏僻的赌市，泉婆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彼时的谣言已经流传到了另一种新的境界，各种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的。泉婆在陈泫被封印后，一直在寻找解开封印的办法，刚一听到这个传闻时她还觉得离谱，后来越想越不对劲。
    毕竟这么多年了，陈泫那小子身边，她还真从没见过跟他关系亲近的女孩子。
    ……万一、她是说万一，真是真的呢？
    思来想去，泉婆最终还是决定见迟重林一面。她深知陈泫这小子一杆子打不出半个屁的德行，干脆替他跟对方把一些话解释清楚，省得她这个老人家日后想起来闹心。
    出乎泉婆意料的是，短短前后几个月不到，迟重林的样子竟然变化那么大。金色的瞳孔暗沉无光，眼角满是血丝，原本柔顺的黑色卷发如今也失去了光泽，整个人跟失了魂似的。
    看他这副样子，泉婆心里又信了七八分，顿时心中生出些许怜悯，连提前准备好刺这小鬼的几句话都没说。
    泉婆知道的不多，其中一个是关于迟重林当年入魔时，陈泫顶着风险将他带到玲珑宗治疗，为此还欠了玉姬好大一个人情。
    听完这话，迟重林显然愣住了。
    他低下头，似是发出了一声嗤笑，却瞬间红了眼眶。
    告别泉婆后，迟重林将自己一个人关进黑暗的寝殿中，又独自坐在阴冷的墙角。
    他小时候最怕黑，现在却早已经习惯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封印陈泫的白鹤间被他放在了一个塞满软垫的匣子里，似乎是生怕陈泫放在里面被硌着，那匣子里无一不是价值千金的名贵布料，个顶个的柔软细腻，号称火烧不坏、千年不腐。
    他暂时还没有找到能解除封印的法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多半会一直找下去。
    有很多话，他想当面跟陈泫讲。
    最好能揪着他的衣领，再用力地晃几下才足够解恨。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人离开后，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才开始告诉他，其实陈泫并不恨他。相反，他为他在背后做了许多的事情。
    那他对陈泫这么多年的恨算什么？他在陈泫眼中，又究竟是什么？
    迟重林自己想不到答案，于是只能交给时间。
    之后的几年，迟重林陆陆续续走了许多地方，了解了许多他过去不曾知道的真相。比如陈泫的身世，以及他潜伏仙盟的原因。
    他甚至还见到了一个自称是陈泫师兄的人，后者的修为尽废，抱着一个断了弦的黑色古琴。明明看着年纪不大，头发却白了大半，看起来没多少年月了。
    找寻无果后，迟重林只得返回魔界，自己处理堆积多日的魔界事务，同时吩咐下属继续寻找。
    这是迟重林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明明只过去几年的时光，却漫长到好像已经消磨了一辈子。
    听说，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是他的缺点。
    所有死去的人，都会在另一个人的回忆中被无限美化，直至成为天上的皎皎明月，世上所有人都不得超越。
    而在这几年间，迟重林将他前半生所有与陈泫相关的记忆都拉出来反复咀嚼，直至连他自己都开始分不清他对陈泫的感情。
    那究竟是刻骨铭心的恨，还是潮湿到令人痛苦的爱？
    陈泫被封印的第五年，迟重林终于找到了解除封印的办法。
    尽管这个方法的代价所需高昂，但他还是照做了。
    于是，白鹤重启，天地塌陷，穹宇低旋。
    天幕好似被人破开了一个硕大的黑洞，看不清的色彩在黑洞中高速盘旋，似乎还散发着茫茫低语。
    在这般末日景象之下，陈泫的身影再度现世。
    但此时，迟重林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以凡人之力擅自开启连通上界的白鹤间，几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修为和精力，如今说是内脏全部被搅碎都不为过。
    整个世界陷入崩塌晃动，在一片嘈杂混沌之中，陈泫走向倒在地上的迟重林。
    白鹤间中不知年月，但他的部分意识仍留在外界，自然也看出了迟重林对他情感的转变。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灼烫的心意，对于这个孩子，他更多的是愧疚。
    如果不是成了自己的弟子，他或许可以拥有一个更加光明的前途和未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血肉模糊地倒在一片碎石之间。
    但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
    陈泫半跪在地上，托起迟重林的后颈，将他的上半身揽入怀中。
    究竟什么样的情感才能称之为爱，而什么又被定义为恨呢？
    他只知道自己对这个孩子亏欠太多，对迟重林而言，自己确实是个残酷而又过分不负责任的师长。他与迟重林真实相处的时间短暂得可怜，因为种种原因，自己几乎缺席了他的整个成长。
    看着那张被灰砂和血迹污浊的脸，陈泫眼睫低垂，颤抖地吸入半口气。
    “等我——”
    话音未落，一滴滚烫先从眼眶跌落。
    如果没有来世……死后漫漫悠长岁月，他都补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