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重林这一觉睡得极沉。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久到连时间都失去意义,他才缓缓恢复意识。
四下是无尽的黑。
这种黑暗并不是光线不足导致,而是纯粹的虚无,甚至连光都不存在。
迟重林漂浮在浩瀚虚空中,努力操控自己的身体在没有着力点的情况下站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唯一记得的就是那撕裂云层,带着摧毁一切气势朝他俯冲而来的黑色光柱。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大脑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不再允许他继续回想下去。
待疼痛缓解后,迟重林才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偶尔闪过些许细小的金色光点,像夜空下闪烁的点点繁星。
难不成他已经死了?
正胡思乱想着,迟重林忽然感到眼角一花,一粒光点晃悠悠地从身后飘到他面前。金光暗淡频闪,像能量即将耗尽的萤火虫。
他下意识抬手抓住,五指握拢的瞬间,周遭的一切转瞬抽离。
“嗬——”突如其来的强烈窒息让他竭力仰头呼吸,肺部霎时响起嘶哑堵塞的气鸣声。
“愣着干什么?!”耳侧传来怒喝,“不就是一个蛮夷混血杂种吗,几个废物,还不快点动手!”
“师兄——可、他毕竟是护法大人的弟子,我们要是……”有人迟疑开口。
“胆小的废物!”
伴随着一声闷响,一个白衣少年被踹翻在迟重林身旁。
“既然你不敢下手,那就跟这个杂种一起死吧!”
“师兄!”少年顾不得疼痛,立刻翻身从地上翻起来,膝行到那人面前,“师兄——我知道错了!您别杀我!我知道错了!!”
他的嗓音因惊惧而变调,尖利而疯狂,磨得人耳膜生疼。
迟重林痛苦地皱起眉,胸口一闷,偏头咳出几块发黑的血块。
不对……这不对。
他怎么在这里,这些人是谁,他明明……
思绪忽然戛然而止。
趴在满是血污的雕花地砖上,年幼的萨兰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那双淡金色的瞳孔第一次流露出除绝望外的迷茫。
他刚才……在想什么?
“这杂种什么眼神?”有人撇嘴嫌恶道。
“嘁。”一人上前俯身,粗暴地抓着萨兰特的额发,几乎将他的上半身整个拎起。
“呃!”萨兰特从咽喉处发出一声呜咽似的痛呼,整张脸因疼痛而皱在一起,双手无力地抓挠拍打面前人的手,企图凭此让对方放开。
“真是怪物的眼睛,丑死了。”那人嗤笑着,眼底满是恶劣,“这么难看的眼珠子留着也没什么用,要不我帮你挖掉吧,怎么样?”
萨兰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恶意。
他的身上好疼,他想逃,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
但他太弱了,根本没有逃跑的能力,连反抗看起来都十分可笑。
全然陌生的环境,样貌奇怪的同门,晦涩难懂的语言,这一切对萨兰特而言都是宛若地狱一般的存在。
相比而言,虽然他在契罗也是总被欺负,有时候还得小心被塔乌尔杀掉,但最起码,他可以偶尔在没人打扰的深夜凌晨,趴在寒冷阴湿的地上,陪伴一朵从地缝中新长出的、瑟瑟发抖的纤弱寒花。
这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可是自从被父亲送到这个遥远的地方,他连最后一丝的自在也被剥夺。
萨兰特眼底一涩,又有些想哭了。
但在泪水落下的上一刻,他忽然想起十几天前,在自己因陌生和不安大哭不止时,那张被塞到他面前的、用歪歪扭扭的契罗语写着“不许哭”的纸条,萨兰特又连忙挤住眼睛,用力咬住舌头转移疼痛,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个他该称之为“师尊”的人,貌似不喜欢会哭的孩子。
——他不能被师尊讨厌,他不能哭。
于是,不论那些人再如何打骂,萨兰特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紧紧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像一只蜷缩进硬壳中的蜗牛。
那些少年围着他又踩又踹,似乎是觉得无趣,或者误以为萨兰特被他们打死了,不多时就渐渐散去了。
但萨兰特不敢睁开眼睛,也不敢动。
他怕被那些人发现自己还醒着,又会过来打他。
于是,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萨兰特感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萨兰特困倦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视线微晃,晚风微凉,越过青年的肩头,他看到被夕阳染红的半边天空。
鼻尖嗅到淡淡的气味,不是寻常香气,却莫名好闻。
萨兰特的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抓住青年的衣服,像溺水者握住最后一根浮木。不顾对方僵硬的身体,他又闭上眼向前蹭了蹭身子,让自己紧紧贴住对方胸膛。
可他实在太困了,没一会儿就又失去了意识,但那双紧紧抓着青年衣服的双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起伏的梦境中,他好像听到有人在不停说话,吵得他不得安宁。
“陈仙君,迟小弟他已经没有性命危险了,倒是您,还是赶紧去治疗吧——陈仙君?陈仙君?!”
“医修!?刚才的医修呢,快请他们回来!”
一阵嘈杂混乱后,另一个苍老声音道:
“疲劳过度,内伤严重,不好治啊……不过既然是陈仙君,行事应该知道分寸,先让他好好休息一晚吧。”
“好,我这就——”那人的声音一顿,忽而疑惑道,“欸?这怎么……嘶,拽不开啊,怎么睡着还这么大劲儿。”
“迟小弟,听得见吗?松开陈仙君的衣服,他需要休息,我带你去另一个房间。”
“迟小弟?”
“迟重林?”
“——迟重林?”
“!”
萨兰特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光线昏暗的契罗王宫。
“啊……”
所有梦中的声音和朦胧感知全都消失,血海未干的王宫大殿中,萨兰特靠坐在父亲冰冷的尸骨旁,抬起血肉模糊的右手。
外面似乎刚刚天亮,初升的日光一丝丝攀过窗沿,照亮那宛若人间地狱的宫殿。
血液代替柔软的毛毯,为大殿铺上一层艳丽的红。
这是他带给塔乌尔封王的贺礼。
但现在,他亲爱的哥哥——那颗放在王座上的头颅——似乎并没有机会对这个意义非凡的礼物发表评价。
萨兰特定定盯着自己的手掌,分开五指,又缓慢合上。
就是这只手,他用它亲手掐死了自己的父亲。
鼓动的脉搏在他的手底变得微弱,直至彻底平息。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还是这只手,它的掌心残留着梦境中攥着那人衣角的触感,真实的恍然不像幻觉。
半晌,萨兰特突然冷笑起来。
不大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回荡,空洞绕梁。
……他居然已经寂寞到,需要在梦中自欺欺人的地步了吗。
真可悲啊……
他闭上双眼,忽略眼底的酸涩。
够了。
就让萨兰特那个怯懦的废物,跟这些过往的仇恨一起,彻底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