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盛堂内。
泉婆看着坐在对面的陈泫,眼底闪过几分打量。
“听说你失忆了。”她呷了口茶,耷拉眼皮下的目光精明无比地射在陈泫脸上,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细微表情,“还记得老太婆我吗?”
陈泫盯着泉婆的嘴部,待她说完,视线往右侧微微一动,淡声道:“不记得了。”
“……”泉婆注视着他的眼睛,接着轻笑一声敛眸,将茶杯轻轻磕在桌上,开口道,“你忘了,我倒记得真切。”
“当年你来找我,二十出头的年纪,张口就是要推翻仙盟,把我这个老太婆都吓了一跳。”
说着,泉婆拿起桌上的紫砂黑金方壶,往自己杯中添了一些茶水。
热气氤氲,缓缓升起淡色的白雾。
陈泫的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双眸漆黑,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泉婆继续道:“你那小徒弟在这方面倒跟你像得很。昨日来找我要东西时,张口闭口都是用赌市作威胁,好像他一个人真能干出什么大业来似的。”
说完,她还轻声笑了笑,眉眼在暖雾中倒显得温和了许多。
听到迟重林,陈泫眸光微动,抬眼看向泉婆的双眼,显然对她的话感了几分兴趣。
“东西?”他问。
泉婆呵呵笑了两声,对上陈泫的目光:“想知道?”
“那你得先回答我老太婆的问题才成。有来有回,才是做事之道。”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下的衣摆,嗓音却沉了下来。
“当年晋阳盛会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便身死遁逃。如今好不容易再见,总得跟老太婆解释解释吧?”
面对泉婆堪称严厉的质问,陈泫却目不斜视。
“忘了。”他道。
泉婆:“……”
她无语凝噎。
陈泫这句话倒不是瞎说。
他虽然记忆恢复了不少,但还有很多都是一团模糊。现在所回想起的,大多都是些少年时期,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仙盟的更是少之又少,更别谈晋阳之乱了。
“你这小子……记不起来也好,省得麻烦。”泉婆垂着头,表情似笑非笑,这让陈泫有些难辨认她所说的内容。
“如今邬离突破封印,必定会卷土重来。仙盟如今虽看似颓靡,但若真打起来,恐怕魔界也占不了太大优势。”
“只不过……魔尊此番现世太过悄无声息,竟连通世阁都毫无察觉。”
泉婆的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杯壁,沉声笑道,“希望这一仗真能打起来才好。动静闹得越大,你我越好渔翁得利。”
说完半晌,身旁无人应声。
泉婆抬头一看,只见对面的陈泫满脸呆滞木然,显然不知魂飞天外到哪里去了。
这世上还真没几个人敢在泉婆说话的时候,如此明目张胆地走神。
泉婆当即一股邪火就从胸口窜了上来,恨不得抓起拐杖把他打出去。
这混小子!之前还怀疑他是装的,现在看来是真忘了个一干二净!!
“去去去!”泉婆一刻也等不得了,立马翻脸开始赶客,“一问三不知的臭小鬼,老婆子我年过百岁了都没你活的痴呆!”
陈泫倒也听话,让走就起身准备离开。
不过走到门前,陈泫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又道:“东西。”
泉婆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直至后者又重复了一遍,才想起应该是在问他徒弟向她要了什么东西。
泉婆气得胸闷,没好气道:“天残剑!一直东西东西,谁能听明白?我老太婆果然不能跟你们师徒两个打交道,真是上辈子造孽!”
陈泫急赤白脸挨了顿骂,倒也半点脾气都没有,反而向她道了声“告辞”,随后便转身准备离去。
但他刚迈出一步,后背却突然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陈泫回过头,只见泉婆坐在原地,苍老的脸上满布满皱纹,脸上怒气未消,此刻正严肃地望向他。
“差点被你小子气忘了。”泉婆收回丢东西的手,缓了缓脾气,拢袖道。
“与你同行的另一个小孩,是怎么被种下五阴炽盛的?”
陈泫眉头一蹙,将整个身子也转了过来,缓慢地重复她的口型道:
“五阴……炽盛?”
殿外。
众人已经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了。
宋渊环胸立在一旁,笔直端正得跟松似的,光是看着就让人腰酸背痛。
宁云浅早坐在地上了,时不时摸摸自己的储物袋,然后傻笑两声。宋渊在出泉盛堂前就嘱咐他,让他把山海镜收好,不要在外人面前展示,以免惹来无妄之灾。
迟重林坐在宁云浅身边不远处,已经开始就地修行打坐了。
至于剩下两人,则单独坐在一旁,气氛不是很好的样子。似乎从今早开始,他们两个之间的氛围就有些微妙了。
宋渊也没有多管,只是确保他们两人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
关于薛旻残杀普通人这件事,柳思远询问的效果可能要比他好得多。等他事后问问思远,了解清楚情况后再跟薛旻详谈也不迟。
此事可大可小,他们这些人活到如今,谁敢说自己手上没染过人命。
但既夺人性命,必要有充分的缘由。更何况他们身为修士,本就比凡人强大的多,若再不加约束,肆意杀人,那便与魔修无异了。
柳思远那边,现在也头疼得很。
薛旻醒后先是昏天黑地地吐了一通,差点没把胃都呕出来,到最后吐得浑身脱力,腿软脚软,还是柳思远抱着回到上床躺着。
给他倒了杯水后,柳思远又去把地上收拾干净,等回来后想跟薛旻谈谈,后者却是一副不想开口的样子。两人僵持许久,直至现在,薛旻的态度也没有任何软化。
“哎……”柳思远无声叹了口气,又往薛旻那边靠了靠,“阿旻,你要是身体不舒服,我就先送你回去休息,没必要在这儿硬撑。”
薛旻面沉如水,语气漠然道:“不必劳烦师兄。”
啊……柳思远保持脸上体贴和善的微笑。
——凭他打小对薛旻的了解,这小子一旦开始用这语气讲话,肯定就是在闹别扭。而且还气得不轻。
薛旻这孩子,平常看着最为听话懂事,实际上是个很拧巴的人。性格敏感,容易多想。
跟这种脾气的人讲话,弯弯绕绕是最要不得的。最好直击重点,省得在心里拐上几个圈的弯弯绕绕,把原本话中的本意也曲解了。
柳思远一贯是个圆滑委婉的人,说话喜欢兜几个圈子才绕出口。但如今对上薛旻,却也不得不心直口快才行。
他咬了咬牙,话在舌尖盘旋几下,总算说出了口:“阿旻,你跟师兄说。你是因为杀了那几个人,心里感到愧疚才觉得难过吗?”
虽然这样问了,但他心里已经预设好了答案。
凭薛旻杀人后的反应来看,肯定不是难过,恐怕那几个人与他之前的家仇有关。不过柳思远这样激一激,说不定还能气得薛旻主动开口解释。
听了这话,薛旻面色一沉,攥紧拳头,果然有了反应。
“我——”他抬头,刚想开口反驳,却见泉盛堂门口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陈泫出来了。
陈泫的半张脸被面纱挡着,看不出表情,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从出来后就直直看向薛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