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迟重林回忆道。
好像是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吐血一边大笑。自己那时感觉惹怒陈泫是件很好玩的事,可以从他那张总是冷静过头的脸上看到许多新鲜的表情。
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幼稚,像为了吸引大人注意,而故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也亏得陈泫没想对他下死手,否则就算他有九条命都不够跟陈泫斗的。
“进。”
屋内传来的声音打断回忆。
迟重林吐出胸口的浊气,上前推开房门。
一进门,入眼的是整齐到恐怖的被褥。每寸布料的起伏都被抚平,褶皱处呈现出完美的直角,平平整整地摆在床铺的正上方。
前世在仙盟时,陈泫就是出了名的爱干净,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没想到即使失忆了,这一点还是没变。
心里这么想着,他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迟重林睁大眼睛。
只见不大的书桌上,密密麻麻地被人胡乱丢满了卷轴、竹简,以及各种或薄或厚、或大或小的线装书本。
这些典籍少说有上百本,堆成一座冒尖的小山,看起来摇摇欲坠。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毫无察觉地坐在书桌后,身影被高高摞起的书本完全挡住,只露出一角袖口。
“师尊?”迟重林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隔了半晌,书山后面才传来一声回音:“嗯。”
紧接着,又一本卷轴被无情地丢到上面。
“啪”的一声,书山晃了晃,但并没有如迟重林想象的轰然倒塌,而是艰难稳住了。
“过来。”丢出卷轴后,陈泫起身,总算从那堆书中冒出了头。
迟重林上前两步,还未站定,手里就被塞了两本书。
两本书的封皮一本写着《筑基入门修炼心法》,另一本上是《论如何轻松筑基》。
看包装,简陋的藏青色封皮,磨损发毛的边角,开线的棉麻线封,无一不彰显出它悠久的历史。
不像正儿八经的修行典籍,反而像某个流落街头的第九十六代丐帮帮主,在地摊上卖的三文钱一本的飞升宝典。
“师尊,这是?”他不解道。
“修行典籍。”陈泫转身走到那高大书架旁,在上面翻找起来,头也不抬道,“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迟重林低头翻了翻,墨印旁还有不少手写的批注,字迹不一,看来已经经过不少人的手了。
“弟子定不负师尊所望。”他收下书本,弯腰行礼道。
原来叫自己过来是为了这个啊。心下一松的同时,迟重林不知为何又感到几分失落。
给完书后,陈泫没有再多表示什么,像完全没意识到迟重林的存在一样,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低头翻看起来。
迟重林站在原地,没有抬头,一时气氛有些凝滞。
“我要你半月内筑基。”半晌,陈泫冷不丁道,“你之前的筑基方法是对的,品质欠佳只是环境原因。”
他语气极为平淡,像只是在诉说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
说者无心,迟重林却听得心头一震。
他之前的修为确实已经达到了筑基境界,但那灵台如今已经碎得连渣都不剩,陈泫是怎么看出来的?
在修真界,最忌讳的就是一人拜多人为师。对修士而言,师徒关系是除手足血亲外最紧密的联系。一旦联结,几乎会持续一生,因此修真界在拜师或收徒方面都格外庄严慎重。
他有前世修行的经验,可以独立做到引气入体和突破筑基。但对于普通修士而言,若无旁人手把手的指导,自行摸索修行的后果只有死路一条。
陈泫说这话的意思,恐怕是早看出了他曾筑基过的痕迹。
没有过多犹豫,迟重林当机立断,两腿一弯,蓦地跪在地上。
膝盖与地板接触,发出“咚”的一声,听着格外结实。
“?”陈泫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看向跪在他面前的半大孩子。
什么情况?好好地怎么突然跪下了?
只见他那刚收来的徒弟跪得老老实实,额头紧贴地面,一板一眼道:“弟子隐瞒在先,罪无可恕,还请师尊责罚。”
这般场面,若是被前世迟重林的那些下属们见了,恐怕下巴都要被惊掉了。
迟重林在魔界一向以阴狠毒辣着称,这人跟疯狗一样,就算自己被打得丢掉半条命,也要拼命从别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招惹到他几乎从来没什么好下场。夺得魔尊之位后,别说他给别人下跪了,甚至连好脸色都没给过任何人。
尤其是陈泫,那个自幼从没管过他死活的师尊。迟重林讨厌他,甚至已经到了憎恨的地步。
他恨他虚伪,恨他无情,恨他将自己视为耻辱。
所幸陈泫对他的态度也是这般,两人相看两厌,从师徒到死敌,若不是为了利用对方制衡仙盟,简直恨不得跟对方斗个你死我活。
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陈泫救了他,自己却没躲过致命一击。
迟重林很想抓住他质问,为什么要救自己,想问他这么多年的相互憎恶和争斗到底算什么,可惜却再也没了机会。
再次睁开双眼,他奇迹般的回到了自己小时候,从人人惧怕的魔尊变回了那个怯懦弱小,一无是处的阿史达勒?萨兰特。
不过他回来的足够早,年轻的母亲彼时正卧在他的身旁,一边拍打他,一边轻声唱着哄睡的曲调。
身下是柔软温暖的毛毡毯,空气中是燃料点燃后散发出的独特香气。
一切还没有开始,一切都可以重来。
因为前世母亲早逝,迟重林几乎从未感受过母爱。因此今生他格外珍惜与母亲相处的时光,好像每分每秒都是他偷来的。
为了在王室立足,他凭着前世记忆练气修行,小有所成后,宫中再没有人敢随意轻贱他们母子。
他像世间所有的孩子一样,调皮有人责骂,生病有人关照,离家有人思念。
连同胸腔里那颗充满阴暗与仇恨的心脏,也在母亲无微不至的陪伴下,再次恢复了柔软和跳动。
他甚至开始想,要是就这样陪在母亲身边一辈子就好了。什么修真界、仙盟,通通都是镜花水月。
但上天似乎也在提醒他,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在兄长代替他被送去仙盟几年后,母亲突然病重,性命垂危,多方求医无果。
恰逢此时,中原传来了陈泫叛乱殒命的消息。
迟重林像被人从一场美梦中狠狠扇醒,现实无情嘲弄着他的软弱和无能。
他留不住任何人。
他陪着母亲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去世前,母亲让他废掉修为,离开契罗,做个平凡幸福的人。
这是母亲的遗愿,于是他照做了。这也是他灵台破碎、经脉皲裂的原因——那本就是他自己轰碎的。
“抬头。”陈泫命令道。
迟重林乖顺地撑起上半身,双手放在大腿处,仍跪在地上。
少年的身体还未抽条,骨骼尚且纤细,挺直的脊背看着格外单薄。那双被毛躁额发挡住的眼睛安静地平视前方,未经上位者许可,并没有抬头看他。
陈泫揉了揉眉心。他最不擅长与人相处,更何况对方是个孩子,还是自己的弟子。
他虽见过宋渊段沉等人是如何教导弟子,但真要自己上手还是头一遭。为此,他昨晚特地向大师兄借了《如何成为一名好师父》、《师父应该对弟子做到的以下一百点》这几本书,准备突击学习一番。
昨夜点灯看了半宿,陈泫感悟良多,自认为大有收获,于是今天一早就让萧凤把人喊来,想要验收阶段性成果。
不过,目前的效果看起来并不如人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徒弟聊到跪在地上的。
“今年多大了?”陈泫谈起一些家常的话题,试图缓和现在莫名紧张的气氛。
“刚满十三。”迟重林答道。
陈泫意外地低眸打量他两眼。若单看这孩子的身高,还以为他只有十岁上下,没想到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幸好之前有过基础,否则若这个年纪再从引气入体开始练的话,日后很难有所成就。还有丹田处的伤,虽然不是什么大麻烦,但留着终归是碍眼。
这么想着,他缓步走到迟重林面前,蹲下身子,将右手放在后者小腹上。
他昨日施展护身咒时,灵力顺势在这孩子体内游走一番,也算初步对迟重林的身体情况有所了解。
内伤不算严重,经脉基本完好,只是靠近丹田附近的棘手了些。即使不对其进行干预,待它自行痊愈后对日后的修行也没有太大影响,只是修为恐怕终生无法突破金丹以上。
话虽如此,其实金丹境界对于大多数修士而言已经是绝对上限了。修真界向来有大把修行半生,归来仍是练气的家伙存在。这是天赋原因,是凭后天努力无可弥补的。
陈泫的突然靠近让迟重林下意识呼吸一窒,甚至连躲闪都忘记了。
……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