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脚下的村庄离开后,景澈和月予忆又去了很多地方。
在人界的二十年,虽然不足以看遍山河万里,也让景澈攒下了不少想让月予忆看到的风景。
景澈开始庆幸仙人的寿命漫长,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同行。
行走于市井小巷,路过神秘的古寨和荒夷的孤城,形形色色的人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不知不觉又是十余载岁月。
这十几年,算得上景澈的又一次红尘历练。
何为爱恨,何为喜,何为嗔。独行于人间的二十年,景澈心中有太多顾虑,没办法用心体会悲欢喜乐。
这一次,月予忆就在他身边,他反而沉下了心来,补全了前世不懂的诸多情感。
前世在忘川河中听过不少爱而不得的故事,如今自己却成了爱而不得的那个人。
这样已经很好了。
离开人界之前,景澈和月予忆再次回到了小山村。
当年笑着找“神仙哥哥姐姐”要花环的孩子们,如今长成了少年模样。而景澈刚到村庄中认识的那些少年,此时华发已生。
旁观者难免孤独。
景澈神色怅然,不敢再踏进村庄中。他怕见到昔日的人间好友们垂垂老去的模样。
这对他们,对景澈自己,都很残忍。
月予忆从一旁摘了些野花,编成花环戴在了景澈的头上,轻声说:
“有相遇就会有别离,生命的诞生与消亡永无止息。如果注定分离,好好道别总好过错过最后一面、无缘再相见。去吧,景澈,回去看看大家。”
“你和我一起去吗?”
“你去吧,我想去附近祭拜一位老朋友。”
月予忆离开后,景澈定了定心神,才终于迈进了村庄。
他昔日的小院如今已经成了繁茂的花园,再过几十年,如今在花园外笑闹的孩子们也将成为耄耋老人。
景澈怔怔地站在小院中,注视着远处的一个小院子。
院里原本住着一位和蔼的中年男人,如今那男人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他的孙女都已经及笄了。
“你找谁?”
年轻的女孩子脸颊绯红,壮着胆子走向自家院外陌生的白衣男人。
她看向景澈的眼神带着纯粹的倾慕,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带着羞怯的笑意。
院里走出来了一个壮年男子,看到景澈的时候先是一怔,而后诧异地笑了说:
“景仙者?”
那女孩当然听过“景仙者”这个名字,她立即明白了面前的白衣男人是何身份,明白自己的心思刚萌生就该被掐断了。
她抿着唇,强撑着笑意唤了一句“仙者”,就扭头跑远了。
壮年男子不好意思地咧嘴笑:
“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仙者见谅。”
景澈淡笑着摇头,不易察觉地红了眼眶。
只有设身处地,景澈才能在某个瞬间,隐约地理解了月予忆的心情。
时光的鸿沟横亘,无可跨越,无可触及。
就像他对这个女孩子,就像月予忆对他。
……
从村中离开后,月予忆恰好下了山。
“当年在这里认识了一只小兔妖,是个伶俐又可爱的小姑娘,每天姐姐长姐姐短地喊我。”
接下来的故事,月予忆没说,景澈也没问。这样的故事被时光浸染后,大抵都是那些相似的结局。
只有他们这些尚留在世间的魂魄,以自己的记忆为故人题诗。
“走吧,景澈,该去鬼界了。”
“好。”
“害怕吗?”
“怕,但是有师尊在,就没那么怕了。”
“去到鬼界之后,你的修为会再次经历一次突破,少则十年,多则百年。上次在囚魔池的时候,我已经和鬼界使者提前说过了,给你在忘川河边开辟一块至少千年无人打扰的空地。”
“千年?”
“有备无患。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这次突破之后,修为至少能达到化神期,也就是你前世的最高修为。”
“我前世的修为达到化神期,用了两千年。这一世会不会增长得太快了?”
“那是因为你前世一直在微渺洲,能承载的力量太少了。仙气、魔气、妖气、鬼气,实则都是六界中蕴藏的灵力。你是诞生自六界的虚无,你生来就能承载任何一种灵力,只是感受不同罢了。”
“修为突破之后,我体内的残魂就可以被消除了吗?”
“对,我会把你体内的残魂全部取出,把它们送回忘川河。”
“然后,拜师大典……”
“等从鬼界回去,就把拜师大典给你补上。”
……
【当前好感度95%,黑化值15%】
……
六界最极致的悲痛情感汇于鬼界,化作哭声钻进景澈的灵魂深处。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忘川河畔,彼岸花开。赤红色的花朵被怨念和恶意浇灌得鲜艳,伴随着怒号的阴风而飘摇。
从踏入鬼界的一刻开始,灵魂深处的残魂就开始了凄厉的叫嚣。
刺痛与所有癫狂的想法一并袭来,景澈紧紧攥着月予忆的手,戒指在两人的手上硌出红痕。
忘川河似乎感受到了景澈的到来,以汹涌的恶念呼唤着他再次投身于河水中。
不想听,不想看,偏偏残魂不肯放过他,歇斯底里地撕扯着他的理智。
眉心痣传来难以忍受的灼痛感,焚烧着景澈仅剩的理智。
毁掉忘川河,毁掉鬼界,毁掉这一切!
眼前弥漫着红色的雾气,耳边哭声凄厉。鬼气萦绕侵袭,寸寸缕缕把他带回前世的深渊。
在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掠夺走之前,景澈以嘶哑至极的嗓音挤出了那个名字:
“月予忆……”
救救我。
耳边隐隐传来月予忆的声音,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那些声音只足以让景澈确定,月予忆就在这里。
前世的噩梦已经过去了,再不会回来了。
景澈看不到自己此刻的样子,自然看不到他身边的彼岸花海如何尽数凋零,以血色染红了他的白衣。
神智漂游于身躯之外,景澈只觉得自己的魂魄从忘川河中飘摇升空,俯瞰着前世今生的命运在此交汇,然后再被月予忆尽数斩断,将他与所谓的宿命分隔。
终于要结束了。
……
鬼气化为修为涌入经脉,残魂从体内接连逸散。
耳边万籁俱寂,原本喧嚣的声音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清明一片的识海。
血红色从衣上褪去,纯白色的衣袍绽放于枯萎的花海。
魂魄中的残魂都不在了。
自此之后,他终于配得上“澈”字。
再次恢复神智的时候,景澈居然有些不敢睁开眼。
这一切,真的不是他在忘川河中的一场大梦吗?
“好啦,回来吧。”
熟悉的声线中带着无可掩饰的疲倦。
景澈霎时间睁开眼。
他双眸颤抖,刹那间忘记了呼吸,就连心跳似乎都要随之停止。
怎么会……
月予忆坐在他面前,眼眸沉静如初,嘴角依旧是温暖的笑意。
她用疲倦至极却依旧温柔的声音说:
“残魂都回到了忘川河,两百年的突破,修为到了合体期,现在你的修为比前世更高。”
不是梦。
景澈怔怔地看着月予忆,直到水雾蒙上眼眸,化为泪水一滴滴砸落于身下枯萎的彼岸花海。
他颤抖着抬起手,握住了月予忆身前飘摇的一缕发丝,说不出一句话。
月予忆原本墨色如瀑的长发,有一半变成了纯白。
“你……”
用尽全力,景澈只能从喉咙中挤出一个音节,酸楚哽在胸口,化为浇灌干涸花海的泪雨。
月予忆伸出手,把浑身颤抖的景澈温柔地拥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说:
“师尊在呢,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