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澈沉默地跟随在月予忆身后,踏上了前世走过无数遍的云杉石径路。
停月轩,万渺宗师祖的故居。数十万载已过,月予忆的昔年故居一直被仔细打理着。
那是前世的他每日都要做的事情。
起初是宗主的旨意,要他在停月轩中洒扫,沉静心神。后来,他逐渐喜欢上了在停月轩中无需思考、全然放空身心的轻松感。
他不需要跟着任何一位长老修炼,每日需要做的就只是读书、打坐、洒扫。久而久之,停月轩成了他在微渺洲上最熟悉的地方。
没想到,今生再次踏入这座清幽雅致的小院,他居然成了万渺宗师祖的徒弟。
昔日师祖留下开山功法后,就将宗主之位传给旁人,自此云游四方,一生从未正式收徒。
他是师祖的第一个徒弟。
他要唤她一声“师尊”。
白衣拂过覆着青苔与薄霜的石板路,并未沾染丝毫尘埃。景澈跟在师尊身后,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什么。
方才在大殿中,师尊在众人面前定下了三个规矩。
其一,她重新出世一事不必大做文章,也不需准备任何仪式典礼。
其二,不必对景澈另眼看待,尽量当他是普通弟子就好。
其三,她不会妄加干涉宗门及六界之内的任何事端。平日她会住在停月轩中,除非是与六界浩劫同等级的大事,否则无需过问、不准打扰。
在过往的记载中,师祖月予忆性情清冷平和,不喜欢喧闹。景澈如今完全体会到了这点。
她执意不许任何人跟随,亲自把景澈带回了停月轩。
云杉枝叶遮掩,山林中隐隐有几声虫鸣。月予忆再次步入院中,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久违。
她抬手召来一阵微风,拂去前厅落雪,轻声问景澈:
“前日下雪了吗?”
景澈停在她身后不远处,回答:
“弟子不知。”
月予忆但笑不语。
这样平常的两句对话,居然让景澈原本焦躁不已的心绪宁静了不少。
步入前厅,香楠木桌上还放着一套茶具。月予忆走近,拾起一只白玉茶盏,笑着问景澈: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它们还在这里。景澈,你前世整理它们的时候,一定要费不少心思吧?”
景澈的脚步顿住了。
他愕然地看向师尊,师尊依旧是沉静的表情,仿佛刚才她没有说出那样了不得的话。
慌乱感再次袭来,占据在灵魂深处的恶鬼邪念却并未随之作祟。景澈呆滞地看着师尊,徒然地半张着嘴,不知说些什么。
月予忆轻叹一声,坐在了木桌旁,伸手示意景澈坐在自己对面。
景澈却只是站在原地,突然问了一句:
“你也要杀我吗?”
他还记得,前世被封锁在忘川河之前,那些神界使者是如何评价他的。
不该诞世的罪孽。
必须被封印消亡的恶魂。
他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罪恶滔天。
月予忆哑然失笑:
“我不杀你。你刚才在大殿里,不是已经在心中否决了这种猜想吗?否则,你不会拜我为师的。来,先坐下,我说了,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景澈沉默了半晌,最终依言坐在了月予忆的对面。
月予忆看着面前还是少年模样的景澈,心中酸涩,轻声问:
“在忘川河的三百年很难熬吧?为了这个世界,害你受苦了。”
在月予忆关切的注视中,景澈在一刹那居然有落泪的冲动。明明在忘川河里早就流干了泪水,可如今,面对此前素未谋面的师尊,他居然开始委屈了。
这种自魂魄深处涌现的依赖感令景澈感到惊慌。
他不想再被已注定的宿命推着走了。
别沉溺,别放松,他在心中告诫着自己。
面对依旧沉默不语的景澈,月予忆并没有不满的神色。她缓声说:
“我知道你现在不敢和我多说,那就由我来讲吧。你的身份,你的宿命,还有你前世为何会无意间开启了洪荒阵,又为何被囚禁在了忘川河,我都会告诉你。”
景澈眼神微动,不敢相信师尊的话。
他原本以为自己要花上这一生的时间来追寻这个真相,没曾想,从不曾善待他的世界居然在此刻给了他一份惊喜。
会是惊喜吗?还是另一份惩戒?
月予忆沉声说:
“景澈,在我讲述一切之前,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师尊的表情格外严肃,景澈与她对视,心跳因忐忑而变得慌乱。
他听到师尊用平缓沉静的声音说:
“自始至终,你没有任何错,你的诞生不是错,你残缺的魂魄不是错,洪荒阵的开启更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界亏欠你,你从不欠这个世界分毫。”
在师尊温柔的目光中,前世过往再次于记忆中重现。
然后,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直到师尊温热的指腹拭过他的脸颊,他才知道自己居然落泪了。
景澈顾不上去管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狼狈,因为师尊接着对他说:
“我知道你前世受了多少苦,所以,我明白你想对世界做出怎样的复仇。景澈,我就是因此而来的。在我把一切告诉你之后,想怎么做,由你自己定夺。”
景澈怔怔地看着师尊,声线颤抖:
“如果我说,我讨厌这个世界,我要毁了它,你会阻止我吗?”
月予忆笑了,轻轻摇头。
景澈不明白,师尊是想说“我不会阻止你”,还是想说,“我知道你不会毁了这个世界”。
在熟悉的茫然再次将景澈重重束缚之前,月予忆轻声开口:
“让我想想应该从何处说起,不如就从你的诞生吧。
“那已经是数万年前的事了。
“数万年前,六界曾经历过一段灵力凋敝的时期,你前世一定在藏书阁中读到过那段历史。后来,六界灵力逐渐复苏,甚至变得比此前更加充沛。
“这股灵力从何而来,只有神界知道。
“六界之中有一处禁地,名为万世景,那是数十万年前,我与几位旧友共同为这个世界铸造的保命锁。”
在听到禁地名字的时候,景澈微微睁大了眼睛。
月予忆继续说:
“万世景的存在,只有神界至高的神明知晓。我云游之前交代过,如果这个世界遇到浩劫,神界可以开启万世景,取出其中孕育了数十万年的魂魄。
“那魂魄与世界相生相依,同命同源,由六界的力量共同滋养而生。一旦魂魄出世,必然带着对世界最赤诚的爱,以身为祭拯救这个世界,至死不休。
“可是数万年前的六界灵力枯竭,时过境迁,神界开启万世景后,弄错了一件事。
“他们接出了魂魄,却没有让他诞世。他们担心魂魄成为六界无法控制的强大存在,他们不相信魂魄诞世后,会甘心把灵力散尽,反哺六界。
“那魂魄原本是六界的结晶,神界却把它当成了该献给六界的祭品。”
在景澈变幻的眼神中,月予忆垂下眼眸,颤抖的声音带着不忍:
“神界把那魂魄中蕴含的灵力尽数抽走,散至六界,又想把剩下的残存魂魄重新归于万世景。
“可失去了这缕魂魄后,万世景随之崩塌,而魂魄仅剩的部分,以神界无可预料的速度化为人形,成了孩童模样。
“神界误以为,当代表着‘善’的灵力被取走后,剩下的魂魄就是‘恶’。可实际上,失去了灵力的魂魄无心无念,它剩下的那部分,才是世界最本真的样子。
“那个生来就只有一半魂魄的孩子,不是恶念的化身,不是不该诞世的罪孽,更不是什么为六界憎恶忌惮的存在。
“他只是最澄澈的虚无。”
月予忆抬眼,用哀伤的目光注视着景澈,低声说:
“景澈,你就是那个从万世景中诞生的孩子。
“从一开始,就是这个世界亏欠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