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玄是个年轻的道士。
当然,和唐高祖李渊那位英勇无比的侄子八竿子打不着,与沙州望族李家也是毫无关系。
甚至他是不是真的姓李,人们都不知道。
据说他师祖这一派自中原而来,原先在沙州城西北方向有一个道观。
然而,吐蕃占领沙州后,推崇佛教,把那道观连同他师祖一起扒了埋了。
下令的,就是当时尚在壮年的尚守思。
到了他这一辈,就只能靠所谓旁门左道为生。
包括但不限于卖丹药、卖书、看病、变戏法、占卜、算命......
当然,由于各人修道的机缘不同,服了丹药难免会有些上吐下泻。
这不能怪他。
为了避免俗人纠缠,他“略通”一些易容之术。
人在江湖飘,保命靠小号。
“你这药,有那么管用吗?”
沙州的集市上,一个粟特商人站在李道玄的摊子前,左手拿着瓷瓶,右手捏着从瓷瓶里倒出来的一颗药丸,将信将疑地端详着。
“那你得配合着我的功法使用。”
李道玄在摊子右上角捡起一本做工粗糙的纸折册子,递到了商人手里。
商人打开一看,脸上的表情很是微妙。
册子是手抄的,中间夹着插图,画风粗犷而又抽象,不过依稀可以看得出是两个小人以各种姿势“搏斗”。
“房~中~术?”
李道玄点了点头,得意洋洋:
“不错,此乃道家秘术,配合着我这丹药,可让客官龙精虎猛,阴阳调和,延年益寿......”
“延年益寿个屁!”
正当李道玄还在吹嘘着他的丹药的时候,一个身着藏袍的年轻人分开人群,来到他摊子前破口大骂。
“我阿爹就是吃了这药,习了书里的术,现在卧病在床,人跟鬼一样!”
他对着身边一同而来的一位吐蕃军官说道。
军官上下打量了眼李道玄,皱起了眉头:
“你与我说卖给你阿爹药的,乃是一个年轻的道士,可这人明明是个满脸胡须的中年人。”
他冲着李道玄伸出了手:
“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告身?”
李道玄站起身,从衣服里不慌不忙掏出了一个灰白色的硬木牌子,上面用吐蕃字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
“刘十八?”
“那个叫李道玄的人卖给你东西,客官自当去找那个叫李道玄的算账,管我刘十八什么事?“
“天地之间,动须阴阳。阳得阴而化,阴得阳而通,过犹不及。尊父纵欲过度,便宜了女人,辛苦了自己,结果怪到丹药的头上,未免有失偏颇。”
李道玄有些得意,习惯性地抖了抖衣袖。
这一抖,便抖出了事。
另一块牌子落在了地上。
这块牌子上也刻着字:
李道玄。
“就是这杂种!快!抓住他!”汉子和军官齐声喝道。
但道士显然比他们更有经验,抢先一步,撒腿就跑。
沙州的集市虽不比当年繁华,可依旧人流众多。
李道玄一个人冲得集市里面鸡飞狗跳,可依旧没办法将身后追兵甩开。
在撞翻了一个饼摊之后,他慌不择路,向东钻进了一个巷子。
而片刻之后,军官和那个汉子也到了。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叼着一根草,靠着饼摊旁边的柱子,指了指西边的一条巷子。
“那臭道士往西去了。”
军官和汉子想也没想,便顺着男人指的方向跑去。
男人看了一眼这俩人的背影,便转过身,向着巷子中走去。
李道玄在巷弄中七拐八绕,等发觉身后没了动静,方才一步两回头地放慢了步伐。
“好险,要不然免不了又要挨一顿揍。”
他扭头向后看着,有些庆幸。
然后,他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李道玄,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道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倒退几步。
等到他抬起头,看清了来人的脸之后,方才拍了拍胸口:
“郭老板!你可真差点把我半条命给吓没了。”
“别看了,我刚才在路口,把那俩傻子引西边去了。”
郭定边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草,淡然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李道玄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抖了抖袖子,“我就说,咱们哥俩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他缓过神来,瞅了眼郭定边,脑袋转了一秒钟,笑容便浮了上来:
“郭兄?又来活了?这回是要毒药,还是机弩;易容,还是夜行服啊?”
“要些烟花。”
郭定边有时候挺喜欢这道士的。
不久前还因为卖春药被人追得满城风雨,转头就继续卖起能让他掉脑袋的违禁品来。
他从衣服里摸出一小块金块,丢给道士。
李道玄喜笑颜开:
“硝石、木炭倒是好搞,硫磺和其他的材料稍微麻烦点,怎么突然想起来搞这玩意儿了?”
“七日之后节儿过生日,我安排你换身皮,进去给节儿开开眼界,动静要足,烟要大。”
“祝寿?”
“嗯。”
李道玄犹豫了下,像是准备开口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将金块揣进衣服里。
“行,交给我吧。”
日落之前,郭定边回到了自己的那间铁匠铺。
他扯了一块红布,系在了离屋子不远处之前下面埋了人的那棵胡杨上。
第三日,傍晚。
郭定边仍在铁匠铺敲打着那块剑坯。
忽有一阵悠扬的羌笛声从远处飘进屋来。
郭定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披上一件袍子,将剑坯重新放进炉子里。
他从屋檐下的泥土里,刨出了一坛酒,抱回了屋子里,又找了两个瓷碗,搁在了桌子上。
除此之外,桌子上还多了一盘胡油饼。
羌笛声停,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人从门外而至。
来的是一个女人,穿着男装。
她身着一件缺胯布袍,蒙着下半边脸,头发盘于斗笠之中,一双丹凤眼,似喜非喜,两蹙剑眉,英气逼人。
“葡萄酒没了,这青稞酒你将就着喝吧。”
郭定边推了一碗酒到女人面前。
女人解开遮着下半张脸的面巾。
凭良心说,这张脸虽然英气十足,但还是挺好看的。
朱唇轻启,一碗酒很快剩了一小半。
随后,她用手指蘸着酒,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
酒不白喝,说吧,喊我过来什么事?
“想你了。”郭定边嬉皮笑脸,“十三娘。”
女人冷冷瞥了郭定边一眼,继续写道:
杀谁?
“尚守思,开个价吧。”
写字的手指陡然停住了,微微颤抖:
十三娘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从腰间掏出一块锈迹斑斑的小小铜牌:
细长的手指,摩挲着铜牌上模糊不清的“不良”二字。
随后,桌子上出现字速度,变快了起来:
“我爹死在他手上,我娘死在他手上。”
“如果有机会杀他,我不要钱。”
“你是不是就在等我这句话?”
十三娘抬眼,目光如剑,射向了郭定边。
“是。”
和十三娘之间,郭定边也不藏着掖着。
他早就克服了这种内疚感:
“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酒水在覆着一层灰尘的桌面上留下痕迹,随即又很快消散:
大仇得报,别无他求。
十三娘的目光又转回到铜牌上:
只是可惜河西不良人在我这断了后。
“留后这个要求,要是早点提,我可以尽绵薄之力。”郭定边清了清嗓子,“现在有点迟。”
十三娘的目光像是要杀人。
郭定边没去顾及她的目光,而是用手指头蘸着碗里的酒,在桌子上画起了圈圈:
“十三娘,我们是杀手,不是死士。”
“论杀人的功夫,你在我之上,不过说到在这乱世中活命,你得信我的。”
“既然你不要报酬,那我就保证让你活着出来。”
说完,他便又替十三娘满上一碗酒。
两人就着桌上的胡油饼,面对面喝起酒来。
太阳落入了地平线,月亮悄悄爬了上来,将皎白的月光洒向大漠。
一个时辰后,铁匠铺的门被推开了。
十三娘出了门,走向自己那匹栓在胡杨树上的马。
而郭定边仍旧倚着门框,笑嘻嘻地看着她的背影:
“骑马不喝酒,喝酒不骑马,晚上大漠危险,住在我这其实也没太大问题,反正都这么熟了。”
十三娘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随后继续走到了马前,解开栓马绳,翻身上马。
女刺客没回头。
她的身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