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实和素楝落在地上。
这看起来顺滑细密的沙子,在这晚上依旧烫脚,可是周围的温度却是冷到可以落雪。这样的地方,没有一滴水,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丝生机。
幻花岛是天堂,这里却是地狱。
慕云实似乎在深思,只在前面走,一句话都不说,和刚刚那个回忆过去的她判若两人。她有些冷漠,有些难过,仿佛背了千斤重,每一步都很沉重。
素楝一步一个脚印,踩着慕云实的足迹跟上。她知道,这沙漠的每一粒沙都不能小瞧,每一步都需要恰好好处,或许一不小心就会命丧于此。
慕云实时不时回头看素楝一眼,确认她还在,就继续往前走。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素楝终于感到风中似乎有些潮湿的味道。咸咸的,不算好闻,但是在这干涸的地方走了这么久,有水气便是恩赐。
果然,不一会儿,这地上的沙子渐渐变得湿润,一片黑色的流动的海出现在素楝眼前。在她们的双脚要沾染到水渍的瞬间,慕云实将素楝拉起,再次飞上了天空。
“是大海!”素楝惊叫。
对于在海边长大的孩子来说,没什么比看到海更让人兴奋和治愈的事情了。素楝想都没想,就要跳进去——她水性极好,离开灵岛这么久,她实在是想念那种在自由遨游的感觉了。
“你不要命了!”慕云实猝不及防一声吼,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素楝被震慑了,还没动脚,就被慕云实一把拉到身边。慕云实紧紧攥住了素楝的手,力气大到素楝觉得疼。
“不要动,”看到素楝没事,慕云实才不那么紧张,稍微微缓和一点,“你看好了,这里不是灵岛,这海也不是西海。”
素楝这才意识到,这水流似乎比西海的水要更加粘稠,那种远远便能闻到的异味变得十分浓烈。
“这是黑海,”没等她发问,慕云实便自己开口了。“这里的海水颜色,并不是因为是晚上,所以看起来是黑色。它本身就是黑色的。”
“是有毒吗?”素楝问道。
“是比毒更加令人恐怖的东西。只要沾染上,便终身不退,日夜跟着你,让你梦魇缠身,从此不得安生,最后精疲力竭而亡。”慕云实道,她看向远处,眼神迷茫又坚定,“若是像你刚刚这样,掉下去了,那就会被这黑海吞噬,就连我也没法救你上来。”
素楝看着慕云实,她的眼睛似乎莹莹有泪,又似乎只是那黑海上空的星星太亮。
“我从前也在沙漠流浪,也知道沙漠的边界上有一片海,可是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我总是想要去,但是半路上总是有人不经意间将我引向别处。”慕云实的声音温柔,可是在此刻,哀痛和悔恨却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沉重的悲悯。“我从小就叛逆,看不上这幻花岛的奢华,只爱普通人的朴实无华。可到头来,我却发现,自己所谓的浪迹天涯,自由自在,原来也是受人庇佑。”
慕云实讲到这里,仰天深吸了一口气,“你看看这天,你再看看这海,再看看那一片沙漠,魔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慕云实的话没有说完,可是素楝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所有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我所向往的,自由、奔放、梦想,都是这片土地上千万魔灵所供养的。我姓慕,所以我不能离开这里,”慕云实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对着素楝道,“在这里生,在这里死,为魔界生,为魔界死,这就是我的宿命,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一行清泪从慕云实的脸上落下,滴入那黑海之中,了无生息。素楝有种感同身受的悲悯,眼前的慕云实,不能放弃魔界众生,只能放弃梦想。
辜负自己,辜负知己,对于一个真诚真心的人来说,是最大的痛苦和惩罚。
“所以我不能像你一样,轻松地说出,‘我会’二字。”慕云实道,“所以,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
慕云实看着素楝,却像是在看别人。她问的是素楝,想知道的却是别人的答案。
素楝沉吟,却没有回答。她不是慕云实,也无法替她作答。可是,素楝却对于慕云实感同身受,她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面临同样的选择,会怎样呢?
如果是虞瑾,他又会如何选择呢?
“所以魔界的人都生活在哪里?”素楝问道。黑海无法生存,沙漠更是罕有人迹,魔界众生,似乎只有幻花岛一个地方。
“以前的时候,孩子们都会被送到饕餮山,那里是魔界的地盘,长大之后,就回到魔界。在沙漠里的几个仅存的绿洲上谋生存。但到底地方小,也容不下这么多人。后来饕餮山也没了,孩子们没了就没了去处。”说到这里,慕云实停了一下,她想起了刚回来的时候。
一路上,即便是坐在飞驼上,远远地也能听见地上的哀嚎和痛哭。后来才知道,原来饕餮山归妖界所有之后,魔界的孩子们被送回。可是这沙漠无水,大人尚可忍耐,小孩怎可生存?于是送回来的孩子,体弱一点的,年龄小一点的,大多熬不过三天就去世了。
饿殍遍地,哀嚎遍野,这便是她初回来看到的景象。
于是在她继承王位之后,便力排众议,在曹秉玉的帮助之下,将那些送还的孩子们一部分安置到了幻花岛的外城,一部分寄住在冥界冥河旁。后来,在她的带领之下,取幻花岛的水,借着与冥界和凡间相邻而来的水汽和植物,魔界又新开辟了几处生存之地,情势才渐渐好起来。
还在沙漠虽是荒凉,但是只要能吃苦,往往能淘到宝贝——凡间喜爱的金子,仙界喜爱的珠宝……凡是能赚钱的营生,慕云实都带领着大家去干。一些魔灵也因此可以在其他地方置业安家。
从此魔界众生励精图治,加上慕云实强势霸道,魔界也算在六界站稳了脚跟。可是,魔界土地,十有八九是黑海和沙漠,这天然的劣势,无论人力如何努力,都无法完全逆转。是以大部分魔灵,还是在饥饿、酷暑、害怕之中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梧州移尸之祸之时,慕云实出于公心和私心,都想将梧州借此机会纳入魔界,成为一个从前饕餮山那样休养生息的地方,但是最终却是因为事关重大,加上曹秉玉和众长老都极力反对而没能实施。
是的,纵观六界,几千万年以来,没有谁能在和神仙抗争中占得便宜。轻则一蹶不振,重则全族泯灭。
“所以,你不能丢下他们不管。”素楝说的是肯定句。对于这样的景象,她感同身受。若是灵岛面临同样的事情,她想,自己可以割舍一切,什么都不要。
“慕姐姐,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上天待你也是仁慈的,你保存了你的家乡,你的朋友或许也还在某个地方等你,终有一天,你们会相遇。”素楝带着对魔界众生不屈生存的尊敬,由衷的感叹道。
素楝的话给了慕云实一点点安慰。她在想,若是小藜在,会不会也觉得她做的是对的?
“所以,慕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彻底改变万千魔灵的命运?”
原本沉浸在往事之中的慕云实,对素楝的这句话感到震惊。她一直将素楝当成一个讨喜的、有些懂事的小姑娘,也以为她只是跟着她的情郎,来这魔界游玩一番的。
可是此时,她问出的话,却并不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可以问出来的。
慕云实不是没想过彻底改变命运,而是没想到怎样改变。可是,每当她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总是有无数人说出无数的理由来阻止她。这些人都是智者、长者,手握权力或是满腹经纶,饱经世事或是堪透人情,这些人一遍遍的告诉她,不可能。
“古来如此,从魔界立足以来,就世世代代在这里居住。”
“这是万世规则,没有人能打破……”
可是,此时,却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问她有没有想过,要彻底改变。
慕云实不由得再次对眼前的女子刮目相看。她原以为,那虞瑾才是此次需要关注的重点,而素楝则是那男子身边的装点。
看来是她错了。
慕云实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女子。她真诚善良,单纯剔透,却更加的大胆。
“你是说,让我们去寻找其他的地盘?”慕云实试探道。
“这天下之大,六界分而居之。神仙居天上,条件最优。其它四界在地上分而居住,唯冥界和魔界条件最苦。可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规定,魔界就要被困于沙漠,而冥界就要生于寒冷?”这是素楝从踏入冰原便想要说的话,却没想到最终吐露心声的对象却是魔王。
慕云实看着素楝,她的脸在月光照耀之下闪闪发光,她的眼眸看向远处,坚定而深邃。她的眼神肃穆而庄重,仿佛她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而是历经沧桑的坚强长者。
“是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神仙妖魔,何来贵贱?”慕云实觉得素楝说出了她一直想要说的话,只是她从未敢将此意明明白白对外人讲。
此女子着实大胆。
“你真的不是仙界的使者?”慕云实笑着,她是问句,心里却早已回答了。哪有她这样的使者,劝别人跟自己抗争。
“我早说了我不是,是姐姐不信我。”素楝嘟着嘴,佯装生气,恢复了小女孩的娇俏模样,和刚刚的她判若两人。
“那我先暂且信你了。只是你们此行,就是为了来跟我说这个?”慕云实道,她此刻已经改变了主意。
她决定好好跟这两个人谈一谈。她带着素楝,在黑海上空飞行,那一望无际的黑暗,让二人都沉静不说话。
原来不是这世上所有的海,都令人神往。原来那些看似美好的景色,真正身入其中,却是无比残酷的事实。
就像这黑海,就像那沙漠,就像那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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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瑾趁着暗夜出门,他出了小院,便腾空而上,想看看这幻花岛的地形。在氓山之时,他主要修习医术,却也研究了一些堪舆之术。此刻,整个幻花岛主城都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看着这城市,想要从地形之中判断出慕云实到底住在哪里——这是她自己的地盘,总不会跟那凌波似的狡兔三窟吧。
这样一看,小岛整体的形状确实像是一朵花。花分十二瓣,四周都是高山密林或者悬崖峭壁,将花朵的中心围起来。所以从岛外是看不到岛内的情况的。花朵的中心大多是平原,穿插着许多河流和湖泊,偶尔也有一些小山林,但是起伏海拔都不大。这些大河流山林,将这小岛内部切分为八块,而在中心偏东的地方,便是他和素楝暂住的青荷院。
青荷院的移步换景,一看就是精心建造和设计的。说明此地并不寻常。而那慕云实,似乎对素楝青睐有加,但是透过素楝,似乎是在看其他人。
是以,虞瑾判断,慕云实的住处,似乎就在这青荷院附近。
于是他顺着青荷院,向东便看到一座并不起眼的宫殿,此刻灯火通明,人影穿梭。他迅疾而去,躲藏在池塘旁的一丛茂密的灌木之旁。
远远地可见那殿门前三个大字“琴华殿”。
而不远处那池塘里竟然也是荷花,站在门外之人,分明就是在悬命阁所遇到的那名叫映照的女子!
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那魔王慕云实的住处。
虞瑾欣喜,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溜进去见慕云实而不被别人发现——在正式和慕云实谈判之前,他想要先去探探她的态度。可是如今看慕云实的态度,要想等她正式召见,可能真的等不起。
可是门外的女子却跟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硬闯必然是不行,虞瑾正苦思无计。忽然,从虞瑾身后,走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