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自然是相信雷茵的魂魄尚在的。还记得那年,他刚从地道里出来的时候,也是雷茵最难过的时候——真正的凌波死了。一个人的死,可以带来另一个人的生,凌波却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残酷,却享受了这种残酷的果实——真正的凌波死了,可他获得了自由,更是见到了心中的神女,那一双眼睛的主人:果然如他想象般的美好。虽然那时候也想着报仇,到底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只对眼前的雷茵充满依恋、有求必应。也就是在那时,为了掩人耳目,避免他们李代桃僵的计策被识破,雷茵借口给爱子治病,带着凌波暂离天界。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都是偏远冷寂之地。
因着真凌波的去世,雷茵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去寺庙祈福。
“你也和凡人一样,相信拜佛有用吗?”那时候“凌波”忍不住问。
“可能没有用,只是不希望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记得他。”雷茵转头对他笑着,依旧温柔,并无丝毫责怪之意。
“不知我死之后,这世上是否有人还记得我?”有一天祭拜完出寺门的时候,雷茵忽然说,语气并无哀伤之意,甚至嘴角还带着笑容。
时值三月,寺庙外的两棵缅桂花开得正好,大朵的白花散发着兰花的芳香,空灵优雅、清新怡人。清晨的阳光照在雷茵白玉般的面庞上,仿佛也是一只清丽的花朵,一时间凌波看得有些失神。
究竟谁才是神明?是庙里万人供奉的金身,还是眼前明亮温暖之人?
很多年后,凌波终于有了答案,也终于弄清楚了失神的原因:神就在他眼前。
可是爱之,无法亲近;慕之,无法表达。
凌波依旧记得当时自己的回答,“我会记得……”还有半句他未曾出口的话,“我会奉你为神明。”
当然他也兑现了,凌波想到这里,抬头看天,以无比温情的笑意看着漫天闪烁的星星,喃喃自语道,“你死了,我奉你为神明,以我之力供奉你的灵魂;可是我太孤单了,我要你活着。如若不能成功,我就来见你,我们死生相依。”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抓住。
随着凌波嘴角最后一丝笑意的消失,那星空瞬间变成艳阳高照,那刺眼的阳光,提醒着他需要面对的现实。
凌波一弹指,一朵花变成小江的模样,呆呆的站在身边,并不言语。身边到底有多少人暗中监视,他不清楚。而他身边无缘无故消失一个人,被人察觉总是不好。
凌波缓缓踱向小江,看起来十分严肃。可是,他再恨,又能对这样一个傀儡怎样呢。他掠过小江,走到那百花伸出,在那花丛中逡巡,终于发现了一支并不起眼的蓝色的花藤。那花藤的蓝色如深海一般,藤蔓十分精巧,叶子却有巴掌大,仔细看,那叶脉却和寻常叶脉不同,曲曲折折,毫无规律可言。藤蔓并没有像其他攀援植物一样,攀附其它植物。而是弯弯曲曲绕着自己生长,方向笔直,是以看起来倒更像是一株小树苗。只有细细看,才知道那树枝原来是藤蔓蜿蜒折叠而成。在那小苗的顶部,正开着三朵淡蓝色的花,花儿小小的,每朵花儿有五个花瓣,颜色从外向内,颜色逐渐变淡,到中心变成亮亮的银蓝色。所以从远处看,十分像星星。
所以,凌波一直叫它星星花,尽管她有一个人人尽知的名字,摩舍那藤。
世人从来不知,现在冥界所谓的摩舍那藤是假的。凌波想摩保那老头应该也是知道的吧。或许那假摩舍那草,就是摩保自己搞出来的。
凌波笑着,蹲下去,伸出手却又悬在半空。
“衡儿,你带着这花儿走,一定要保住这花,记得。”这是那日水庆殿大火,母亲找到自己的一句话。
这东西是比她生命更重要的,也比她唯一的儿子要重要。
凌波其实未曾跟虞瑾讲,冥界必然不会仅仅因为争梧州就和天庭作对,可是若能找回冥界消失已久的宝物,那摩保肯定是同意的。
“母亲,我将此物物归原主,再还你一个安度晚年之地,你还会恨我吗?”凌波笑着朝天庭的东方笑了笑,此刻,母亲还好吗?他心里清楚,却无法去想。
人不能太贪心,神仙同样是如此。他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摩舍那藤上掉下了一点小芽。他将那小芽扔给小江,对他叫一声“去!”那傀儡小江,似一股幽魂一般,带着那小芽朝冥界方向飘然而去。
而此刻,有一缕真正的幽魂正停留在西华山之下。
当年的西华山君早已不复存在,山下熙熙攘攘,是梧州逃难的凡人。几个年轻的仙侍,在人群中忙忙碌碌,看起来似乎是在施粥。可是人太多了,他们实在是忙不过来。一时劝导声、呵斥声、叫骂声、安慰声,孩子的哭声,病患的呻吟声……让这丝幽魂有些不适,数十万年前惨绝人寰的场景仿佛又有了端倪。
幽魂暗自叹息,卷着那许多人的不安在山上转了一圈,还好,地极还在,甚至不比自己当年在这里设下结界的时候弱。看来,这西华山是出了高人啊。想到刚刚在梧州城外见到那的那位神仙,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住凡人……
世道虽艰难,但好在英才辈出。
或许她能够安心离开?
西华山定然是遇不到故人了,这缕幽魂荡荡悠悠,转眼来到了氓山之下。
氓山幽幽,绵延苍翠,几万年没变。不知高叶鸾那小子,如今是何光景?
幽魂在山间游荡,渴望能幻化成形,拥有实体,在这丛林之中漫步闲游。当年还是少年的高叶鸾,如今恐怕已经垂垂老矣。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这个曾经一起为氓山开山而努力的伙伴?作为曾经六界的守护神,她布下了氓山这颗棋子,选中了高叶鸾做这里的主人。事实证明她是对的,高叶鸾仁慈、忍耐和高傲,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一片浊世之中保持清俊,才能有出淤泥不染之恒心。
看如今氓山这宁静模样,她应该是选对了人。氓山无虞,幽魂穿过树林山间,闻风而动的是古老的杉木,随风飒飒,似乎是在向她致意。
而此刻,依旧闭关的高叶鸾,仿佛听到了一声呼唤,“小高,你先走,守住氓山。”这是几十万年前,他的前辈——他不可企及的高度,那样的一个存在,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高叶鸾重诺,他做到了。空谷中传来风吹树林的阵阵啸声,高叶鸾的内心无比激动,也无比平静。
暴风雨来临之前,世界总是最平静的。
天地茫茫,这一缕幽魂从氓山离去,穿过这广袤大地,朝更为广阔的大海而去。
譬如佘大海,渺不见其极。
六界浮生,陆地、天空、大海互相勾连。陆地复杂,鱼龙混杂;天空缥缈,神秘莫测。唯有这大海,不设屏障,来去自由,却是六界最为平静安宁之地——只因并不是谁都可以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来去自由的。
而在这大海深处,最为神秘的便是南海了。世人都不知南海仙人今年几何,来自哪里。据说其神力鬼神莫测,却从未有人见过她出手。或许是因为地理位置便利,又或者因为仙人威名在外,南海是几十万年以来六界唯一的平安地。
也难怪素问仙人想要将素楝寄托在这里。
这一缕不知来自哪里的幽魂,偏偏就轻而易举的来到了南海,在南海仙岛上转悠。时光如梭,几十万年来,仙岛上竟然一成不变。算算时间,当初一人隔绝世事、斩断情丝,来到南海从头开始的那个决绝的女子,应该是已经不在了吧。岛上现在还有人吗?幽魂卷起一阵狂风,绕着这楼宇转圈,仿佛是来访的客人在敲门。
可是哪有客人这样敲门?
南海仙人仿佛有所感应,她出了门,站在廊下,狂风带着海的味道,却比这海更要阴冷。南海的风是最温暖的,她不禁有些疑惑,心中竟有些不安。世道不太平,从几千年前天界那场动乱开始,她就已经察觉。素问托孤、灵岛覆灭、六界蠢蠢欲动,难道这动乱的风竟然已经刮到了南海吗?
然而,那阵狂风只停留了片刻,便又卷着海上的涟漪远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南海仙人却知道,有人来过了。她走出院落,穿过湿润的石子路,途径一片荒草地,又穿过一片树林,才来到了海边。这条路无比熟悉,这片海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湿润的海风夹杂着海上生灵的味道扑面而来,和她在院外嗅到的味道完全不一样,这是真正的海的味道。
南海仙人沿着海岸慢慢走,在一堆杂草丛生的乱石之中,竟然看到了新鲜的蓝色水渍。她不由得心惊,难道真的是海神鱼疆重新现世了吗?
几十万年前,天地混战,争夺不休,混沌几乎现世,天地几近覆灭。海神鱼疆一族以一己之身力挽狂澜,将六界重新划分,形成现在互相掣肘平衡的局面。可鱼疆一族的首领海神却终究力竭,她用最后的元神之力,在天下设定四极,以确保天地分明,各守其位,不至于混沌劫难。而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海神鱼疆,世人都说她已经战死。
而这蓝色的水渍?
海神鲜少露真身,其之形,以蓝色海水变换无穷,所经之地,便会留下标志性的蓝色水渍,却又会在须臾之间消失无踪,让人难以捉摸。南海仙人看着这平静的大海,陷入了沉思。难道鱼疆一族后人竟有人修炼成了海神之力?
南海仙人低头再看,蓝色水渍早已消失。茫茫大海,风平浪静,似乎从未有人来过。在这一片深沉的平静之下,有多少暗涌蠢蠢欲动,南海仙人不知。可是她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师傅生前,要她以命相护的人和物……
南海仙人不禁叹了口气,近年来,她也感觉到岁月之力。回想自己收的几个徒弟,林樰、素问,却都因为身负责任,早早离她远去。远处的海起了雾,渐渐模糊起来。南海仙人想起了信风,她原本是看好这个孩子的,也打算将其毕生所学倾囊传授。可是最终,她也离开了。
一转眼,已经到了精力不济的年纪,是该找个人替自己守护这片大海了。
耳边师傅的话仿佛还在回响,“世世代代,不离不弃,不死不休,不成不弃。”这是她对师傅的誓言,也是对南海仙岛祖先的誓言,更是对身上这份责任的誓言。
那一缕幽魂绕着南海仙岛转了几圈,只看到一女子缓缓而出,模样亦是不年轻。自然不会是当年故人,大约是她身后几世的传世弟子吧。
故人不在,幽魂怅然,却也释然。即便她再强大,在地极之底待了几十万年,也不免思念这天空下灵动的气息。这一遭游历,她再无遗憾。
故人不再,待她了却心愿,便也要化为这海上清风冽雨,没有心念,自由来去,再无牵挂,卸下这即使只剩一缕游魂也无法放弃的责任。
她乘着海风,踩着海浪,与这深蓝广袤的大海融为一体,仿佛婴儿回到母亲的怀抱。
这一缕幽魂在久违的恣意和洒脱之中,离开南海朝西而去。西海似乎并不平静,不然她也不会从万年沉睡中苏醒过来。幽魂荡荡,来到西海,刚刚那种故地重游的轻松心情变得十分沉重。
这里早就不是当年的灵岛了。很多年前,她看中了这片地方百废待兴,默默无闻,且花家人忠厚感恩,于是将其中一极安排在此处。可是她还是错了,低估了那些兴风作浪之人。风声呼啸,绕岛而行,小岛上依旧喧嚣。人声鼎沸中,幽魂窥得这岛如今已经改名归岛。还好,灵岛未曾完全覆灭,藏在这灵岛地底深处的秘密,还不至于天下皆知。
幽魂穿梭在这人间烟火之中,感受着久违的市井气息,仿佛自己的还活着。隔岛相望的熔金崖依旧稳稳地矗立着,仿佛是这西海的定海神针。一边是欢声笑语,一边是遗世独立,大海平静,波光粼粼,闪烁着生的气息。这一份充满烟火气的宁静,安慰了幽魂有些不安的心。看着岛上忙忙碌碌的六界百姓,她突然觉得,自己当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至少,这几十万年来,天地是平和的,繁衍生息,安居乐业,生机勃勃。在自己离去之前,能看到自己种下的善果,幽魂觉得再无遗恨。她旋转着,从熔金崖底部旋风而上,卷起水柱,激荡不已。
隔岸观景台的小孩大声叫着父亲,“快看,那里有一条蓝色的大鱼!”
猗猗看了又看,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那熔金崖,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真的变成了金色,熠熠生辉。他看着远处茫茫大海,不禁默默念道,“三殿下,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