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成不了母亲的儿子,做不了素楝的爱人,但是还可以做虞瑾。
虞瑾长呼了一口气,感觉心中没有那么憋闷,脸色也和缓了很多,贺儇见状,知道时机已到。
“你可知道,如今天下局势一触即发。而你,却是唯一能够扭转局势的那个人。这天下是福是祸,是和平还是战争,苍生是乐是苦,是安居乐业还是满目疮痍,都在你一念之差。”贺儇将话说的很重,却也是事实。
虞瑾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重要。出生到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无根的浮萍,漂到哪里就在哪里。他也没觉得自己有改天换地的能力。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虞瑾道,他可以保证自己不会为祸天下——他有把握,所以他答应了素楝,他不会让大家想象的那种仙蚩搅动大局、生灵涂炭的景象出现。
“你觉得你可以控制自己,但是很多时候,如果你坐以待毙,最终会身不由己,就像初代仙蚩一样。”贺儇道,“我接到消息,天庭发生动乱,伏夷似乎和妖界魔界有勾结。而最近,我听闻人间也有异动,这些迹象目前看来没有关系,但是细细想来,这可能是一场有预谋的动乱。”贺儇对虞瑾和盘托出,他知道只有获得眼前之人的信任,才能顺利让他甘心去做那个关键之人。
“前辈想我怎样做?”虞瑾自然也知道他身份的特殊性,师傅前来找他就证明了这一点。他也不想让师尊担心,更不想走到自己亲人爱人的对立面。正如贺儇所说,有时候人会被胁迫着往前走,他不希望有那一天。虞瑾眼前又出现了小时候的自己,第一次看师傅救人、第一次自己亲手救人的样子。他想,或许当个闲散医仙是不可能了,但是换一种方式救人,又未尝不可。
虞瑾相信眼前之人,一个能抛却天帝至尊,甘愿被禁上千年的人,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心中必然是装着天下苍生的。
而一个心怀私心的人做不到这一步。
“不日我即将返回天庭。但是如今局势凶险,我久未入世,靠我一人扭转局势,眼下是不可能的了。所以需要你的帮助。”贺儇说到这里,看了看虞瑾脸色,见他并未有疑问,便接着说,“眼下我有一计,不知阁下是否愿意一听。”
贺儇的语气甚是庄重,连称呼都变了。
“前辈请讲。”
于是贺儇便将之前自己与尤秦商议之计策全盘托出。虞瑾听完,默默地看着远方,夜幕降临,将这姑射山白日的翠绿盎然隐藏,只留下连成一片的树顶,成为一个巨大的黑黝黝的影子,仿佛随时会将这一切吞没。只有抬头看天的时候,原本澄澈的蓝色,在星光和月光的照映下变成半透明的灰,仿佛只有冲上那天空,才能呼得一口空气。
贺儇并没有追问虞瑾的答案,他默默地坐在这个年轻人的身边,陪他度过这个抉择的夜晚。
而另外一边,素楝陪在尔朱身边。尔朱已然入睡,因为晚上发生的事情,素楝便自发守在她身边。她看着姑射入睡的面容祥和安宁,想起刚刚在尤秦房中的一幕,将那黑木符取下,凝神看着。她再傻也该知道了,这黑木符恐怕和林姨有关,还和尤秦有关,而这个东西原本是虞瑾的。
那会和母亲有关吗?她觉得这黑木符藏了很大的秘密。她想起来曾经在自己身上的婴琏,她一直以为是一块普通的紫玉,竟然是妖界的圣物。
她一直陪尔朱到她睡熟,出去的时候,发现贺儇竟然站在门外。素楝礼貌行礼,回到自己的房间。贺儇看着远去的同样单薄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今天跟虞瑾说的话很是残酷。
素楝回到房间不久便睡了,但她睡得很不踏实,她一直想去看看虞瑾,但是好像有些太晚了。于是,她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勉强入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梦。素楝感觉自己好像又看到了虞瑾,他的脸很近,高挺的鼻子快要触到她的额头,入眼则是鲜艳的唇色,她有些害羞,闭上了眼睛……
梦却在那一刻醒了。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原来是一个梦。素楝的脸红扑扑的,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似乎很是霸道,素楝觉得,今天的气温似乎比昨天高了很多。不知为何,她心下特别相见虞瑾,急切到她来不及整理那长长的头发,她跳下床,拖着鞋子,冲出了房间。
这般期待与急切的心情奔向心爱的人,这种情境、这种心情,恍然梦中。
然而迎面而来的林姨告诉她,这不是梦。
尔朱已从昨晚的失态中恢复过来,看到这样披头散发的素楝,很是诧异。
其实,她不知道,昨晚的她比现在的素楝还要狼狈。
“楝楝!楝楝!”尔朱连喊几声,素楝才反应过来。她回头朝姑射灿烂一笑,“我要先去见瑾哥哥,林姨你等等我啊。”
尔朱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天真热情纯洁奔放,因为心中的爱人连带着也喜欢上了这世界的感觉。她懂。
她有些不忍,但是还是不得不提醒素楝。
“你的瑾哥哥走了。你出去也找不到。快过来,林姨给你梳头。你看你……”尔朱看着这样的素楝,觉得十分可爱。她原本想让素楝做自己的干女儿,但想着虞瑾又极有可能是她的儿子,她就改了主意,这么可爱的姑娘,做她的儿媳妇也未尝不可。
尔朱越看越满意。
素楝却在听到她话之后面色凝固。
虞瑾走了,是的,她早该感觉到的。从那天在山顶上他莫名其妙的话开始,他师傅来找他,那尤秦似乎看起来也和他关系匪浅,这一切的一切,她早该看出来的。
她已经开始怨怪自己昨晚没有去找虞瑾了。也怪虞瑾什么都不跟她说。
尔朱立刻看出来素楝的情绪变化。虞瑾一早跟她辞别,跟尤秦下山去了。原本她还有些话要问这二人,但是转念一想,来日方长,眼下多事之秋,尤秦又是那样的性格,不如从长计议。只是她没想到,虞瑾竟然跟素楝不辞而别,就像当年尤秦对她一样。
她拉过素楝的手,端坐在梳妆镜前,轻轻的给她梳头。或许是灵岛的水土养人,素楝的头发又黑又长,散发着健康的光泽。尔朱是真的把素楝当做自己的女儿,此时此刻,她只怨怪自己的手不够灵巧,不能梳出这世上最美的发髻,来配世上最灵动的女孩儿。磨蹭了半天,她勉强凭借此前在凡间的记忆,梳里一个垂挂髻,天真可爱,倒是十分配素楝。素楝看着镜中的自己,少了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淑女风范。虽然她此刻确实没有打扮的心思,她还是很有礼貌的跟林姨道谢。
她犹豫了很久,但到底是孩子心性,心里有话藏不住。
“林姨,虞大哥有跟你说什么吗?有让你带话吗?”
尔朱放下手中的梳子,看着镜中的素楝,总觉得她头上少了点什么,不过她素来不注重这些,也没有首饰可给素楝装饰。不过,这样清水出芙蓉,反而更美。
尔朱轻轻拉着素楝的手往外走,走到前院的玉兰树下。又是一个清晨,山中微凉的空气,远处几只飞鸟掠过,天空澄澈,几丝云彩飞舞着画着图画。
素楝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自由的感觉。她明白林姨的深意,是让她不要问,每个人都有自由。
可是,那个人是虞瑾,而她是素楝啊。她还是不甚理解。
尔朱开口了,“楝楝,林姨希望你无论何时,都是岑素楝,要有自己的判断。他离开自然有原因,你如果相信他,就该知道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他或许有难言之隐。”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尔朱想告诉素楝这个道理,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残忍——对于两个正在相爱的人来说。
“楝楝明白。”素楝乖巧的答道。其实素楝在走出小院的那一刻,就已经想通了。反正不日她也将离去,与其她首先离开虞瑾,心怀愧疚,不如虞瑾先离她而去,她更安心些。但是,她相信,就像她此前计划的悄悄离去是因为不想连累虞瑾一样,虞瑾的悄悄离开必然也是为她岑素楝考虑。如今天下局势紧张,而虞瑾又成了所谓的仙蚩,面临六界和师门的压力,有些不可言说的事情是再正常不过了。
素楝想到这里便释怀了。虞瑾在山上对她的承诺又在耳旁,她相信他。
只不过,她还是后悔昨晚没去见他一面。
正在这时,贺儇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见到素楝笑得和蔼,生怕素楝看出来,是他将自己的心上人给打发走了。
“素楝姑娘,这封信,是虞瑾让交给你的。”
素楝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她就知道,虞瑾自然不会不告而别的。她欢喜的接过那信笺,双手抱着,竟然忘记跟二位长辈道别,便一蹦一跳的往里间去了,只留下尔朱和贺儇面面相觑。
尔朱看着陷入爱恋的素楝欢快而不掩饰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原来仙子喜欢这样的,看来,我得练练字了。”贺儇最近说话越来越没大没小,甚至没脸没皮。从前在栖心山上怎么没发现呢?尔朱心想。不过,她好像也不怎么讨厌。
贺儇看着尔朱因为害羞而微微发红的脸,心想自己千百年的等待果然没有白费。有这样的人在身侧,即使再等千年万年又有何妨呢?
“原本以为你是个清高的王殿下,原来却是登徒浪子!”尔朱有一丝嗔怪。
“仙子,这话可不能乱说。你知道登徒浪子的意思吗?”
“自然是知道,就是油嘴滑舌又没有正经事儿做的纨绔子弟……”
山间很静,只有二人打打闹闹的声音。只是身在局中人的尔朱却没意识到,自己在与贺儇的相处中,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好像又陷进了另外一个爱情的旋涡。
素楝怀抱着虞瑾的信,跑进房间,关上门,又插上门闩,搬了小凳子放在窗户旁边,这才小心翼翼的拆开信笺,虞瑾字如其人,刚健优美:
“楝楝吾爱:
见信如晤。
匆匆岁月,忙如奔骑,从那年春日万蜃楼上,杏黄衣衫点亮瑾之余生之时,算来已有一年又三月零七天。风波处里、寒夜楼上、留心崖边,藏着你我相伴相知的点点滴滴。密林深处、银霞谷底、饕餮山中,你我相知相守,相扶相依。瑾爱汝之情,坚如磐石,纯如皎月。姑射山顶,承诺之言,犹在耳畔,立此信笺,以字为证,不论身处何种情境,此生必不相负。
瑾此次不辞而别,深感愧疚。思前想后,始觉自相识以来,瑾愧对吾爱颇多。瑾因言辞谨慎,木讷呆板,心中对予万千爱意,表达不及其一,而今才悟,人生挚爱,贵在及时言爱,此一愧;饕餮山上,历经劫难,得知旧事,困苦难安,曾起心要离你而去。虽再次相见,却无法坦言相告,此二愧;梧桐小岛,何其有幸,得汝真情告白,吾却苦于未知之结果,未来之事情,未曾应答,此三愧;如今,吾即将离去,却缺乏勇气,不敢亲辞,此四愧;吾此去不知福祸,未敢轻言未来,心中惶惶,或有违诺之日,便是瑾身死之时,此五愧。”
素楝读到这里已是泪痕满面。眼前的字迹逐渐模糊,她紧紧地攥着那信纸,泪滴将墨迹晕染:
“此五愧,瑾每每思之,忧心难安,如万蚁咬噬,万箭穿心。爱恨嗔痴、悲欢离合,虽人之常情,世之常变。但瑾身负恒心,肩负苍生,唯吾爱不变、此心不换。
不知你此刻是否还怨我,未曾相告,便只身离去?姑射山上,山明水秀,人杰地灵,愿汝在此暂且忘却前事,亦不怀期待,余生安宁,徐行沉吟。
原谅瑾。
午夜梦醒,吾亦感念此生与你相知,实乃三生有幸。
瑾 ”
素楝看完信,呆呆的坐在窗边。这封信,使得那些她故意忽略的细节都能解释得通了,比如为何感到虞瑾疏远,比如小岛上虞瑾的退缩……
“傻瓜,我怎么会怪你呢?”素楝心想,易地而处,虞瑾同样也会信任她的。
而虞瑾的这一番真情告白,她读的面红耳赤,也更加确定她和虞瑾之间的从不言说的默契是存在的。但那字里行间的决绝意味,又让她担心不已。
虞大哥到到底要干什么?看虞瑾信中的意思,是让自己待在姑射山。但是他却没说要回来找自己。待羞怯与感动褪去,素楝又开始担心虞瑾的处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