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季熠打发走,回到房内的谢观南就看到悦知风已经在白军医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有些萎靡,只是双眼的目光依然坚定沉着,他朝谢观南点了点头,示意他走近些。
在谢观南的记忆中,并没有见过悦知风如此虚弱的样子,哪怕是来僰道县之前,他在心中有了各种预想,但时至今日,他总算知道其实他一直没有做好准备见到一个面带病容、需要人照顾的悦知风。这种心情很难描述,就像是亲眼看到一棵大树在自己面前倒下,以往高耸参天、被人倚靠着让人无比安心的一个存在,突然变得不再那么坚如磐石。以谢观南与悦知风的情感厚度而言,尚不足以到会觉得恐惧的地步,但惋惜和担心肯定是有的。
“吓到你们了?”悦知风的嗓音有些沙哑,似乎是为了让身边的人宽心,他还挤出一个大家平常见惯的笑容。
谢观南于是在中途停了一下脚步,倒了杯水再走到榻前。悦知风确实是渴了,但他倔强地不愿假他人之手,自己接了过去将茶水一饮而尽。
“王爷现在可有哪里觉得不适?”白军医一边询问一边探看着悦知风的面色,手已经摸进随身挎背着的袋子里拿出了脉枕来,“属下再替王爷看看脉象?”
悦知风从眼神到表情几乎都没出现什么波澜,大夫要请脉,他就配合地伸出手腕,倒是看了谢观南好几眼,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碍于还有旁人在,所以硬是按捺住了。
“最近有些缺觉,精神差了些是有的。”悦知风不是讳疾忌医之人,面前也是亲信,他十分坦诚而详细地说出自己的病况,“晕的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站不稳、眼前发黑,倒下后其实我隐约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但是浑身乏力动弹不得。这会儿醒来,也还是觉得晕,四肢使不上劲,别的倒不觉得还有什么。”
白军医与柳慈交换了一个眼神,收回了搭在悦知风手腕上的手指:“王爷现在有些发烧,所以四肢酸痛乏力应是高烧所致,这是正常的。”
悦知风显然听出了这话中的第二层意思,他能感受到的不适是发烧引起的,但他为何会晕眩白军医却还没有说。
“不必顾虑,切出什么脉象都但说无妨。”悦知风微微朝谢观南与柳慈的方向抬了下手,这是跟白军医表示屋里没有不可听他病情之人的意思,“我打了几十年仗,什么重的危的病状没见过?七郎还怕我没这点承受力?”
白军医全名白术,白家也是医学世家,光是陇右军中就有他们白家的两个兄弟,只是白家长兄在前些年的平西之战中不幸过世了。白家在京城有医馆也有药铺,白二郎、白三郎皆在太医署任职,五郎指掌家业,包括两位出嫁的姊妹、一家子手足都在京城生活,只有白术跟着睿王的陇右军常年待在西南,这一晃也有二十余年了。
悦知风倒是几度说过让白术回京去,以他在军中的功勋,太医署想去便去,就算不去也可领份闲职在帝京好好生活,可这样别人求之不得的大好前程白术却已经拒绝了好多年。他如今也是四十好几的年纪,不曾成亲、也没儿女,治病救人、守护着悦知风的健康仿佛就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情。
“王爷这么说,属下惭愧至极。”悦知风话说得越是亲近,白术的眼神越是沉重,“属下目前还不太能确定王爷的病,学艺不精,实在有负王爷的信任。”
“我身上的伤太多,兴许是哪一处伤到了筋脉,妨碍了你诊脉,一时摸不准也无妨。”悦知风甚至说起了玩笑话,他自然没有责怪白术的意思,也并不执着于这会儿就追问出什么结果,“既如此、那就等董危素过来,你们再商量着看。”
“董危素?”白术今早没有去城门接人,适才又漏听了谢观南在门口同季熠说的那几句话,故而不知道悦知风让去传的太医郎是董危素,这会儿听到这个名字,嘴角抽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地、到底是没憋出什么话来。
“你们白家,同董家也是故交吧?”悦知风听说过,白家董家都是京城医药名家,先帝在时还是董家的家主在太医署做太医令,而如今是已经换成了白家的现任家主白二郎做太医令。
京城要说起杏林圣手,总是跑不出这董白两家,就像是相互交缠着向上生长的两股藤蔓,你追我赶地世代交替着出现当世医药大家。悦知风自然更熟悉白家,因为那是先皇帝精挑细选放到陇右军的,但他对董家也不陌生,因为董家一直护佑着皇家,先帝曾笑言董白两家是上天赐予帝国的两株仙草,有他们在,国运绵长可无忧。
“嗯。”白术的嘴角又往下沉了几分,分明是不想谈,但悦知风既然问了,他不好不答,“少时见过,不熟。”
悦知风听着白术这冷冰冰的语调,忍不住朝他又看了一眼,不太明白平日里称得上慈眉善目总是笑吟吟的白术怎么也被柳慈带坏了,变得这样言简意赅和冷淡,可他这会儿也没精神说太多:“我先同观南说几句话,你们也去歇会。”
白术听到这话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根本连藏都没藏,和柳慈行了礼先退出了房间。
“老师对那董太医很是信任?”谢观南想到季熠连吩咐人去客栈都省了,直接亲自跑去接人,也对悦知风点名的那位太医有些好奇,“不过季熠好像并不认识他。”
“他小时候替他看病的是董危素的阿爷,而等董危素入太医署时,熠儿已经来了西南,确实不认识。”其实悦知风更熟悉的也是董家的上一代,但他今早在队伍名册中看到了董危素赫然在列,便知道皇帝要表达的诚意了,先帝口中的两株仙草都聚齐在他身边,他们这就已经是尽人事了。
“原来如此。”谢观南坐到了悦知风榻前的脚凳上,“季熠骑追声去的,想必很快就能回来。”
“七郎和柳慈都不是会说谎的人,我既然留在这里,最坏的打算也是做过的,真要是感染了,你们不用瞒我。”悦知风近来略显消瘦的脸庞上,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看谢观南更柔和,“只是你这孩子,这种时候你往我屋里凑什么?”
“季熠不在的时候,自然应该是我。”谢观南是第一次听到悦知风用这样的口气称呼自己,他知道悦知风感到懊悔的原因和他不让季熠进屋的原因都是一样的,“长辈想顾全晚辈,但作为晚辈也想在这种时候能成为老师值得信赖的倚靠。”
更何况季熠说得不无道理,他们在官驿一桌吃饭、朝夕相处,若悦知风真的被感染,那么整个驿站里的人所面临的风险几乎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何必为了这点早已存在的风险,放弃去照顾自己在意的人呢?
“我曾经数次徘徊在死亡边缘,战场上生死总是显得界限很模糊,久了,人就会产生一种本能,什么时候能脱险,总是会有预感的。”悦知风说着说着,身体又向下滑了点,他阖上眼、眉头微蹙,“你们放心,我这次还没有要死的预感。”
“在接到了整整一队太医之后老师才晕倒的,您这哪里还能叫预感,该叫不打无把握之仗才对吧?”隐约感受到悦知风话中的份量有些不同寻常,谢观南难得地主动说了句玩笑话。
尽管悦知风都没看着对方的脸,还是被谢观南这句话给逗笑了,仿佛连晕眩都减轻了些。
“我虽然不觉得快死了,但是眼前发黑的那个瞬间,脑海里闪过很多事,很多人。”悦知风的双眼短暂地睁开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阖上,他发现睁开或者闭上双眼、他晕眩的程度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了战场上都不曾出现过的一份恐惧,我不是怕就这么倒下去再也醒不过来,而是,我怕跟先帝一样没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
“老师……”谢观南想要打断悦知风继续说这些,但他的打断很快被悦知风抬起的手阻止了。
“熠儿就是在三年前回帝京奔丧时,一夜白了前发的,我很怕会再伤害他一次,虽然现在有你在他身边。”悦知风轻拍了拍谢观南放在他榻边的手, “可是观南,我并不后悔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