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观南有时候不得不认为,季熠是单独长了一对眼睛在他身上的,明明其他人都在前面大堂里忙着,他才偷偷溜到后面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人就跟着找过来了。
“你怎么过来了?前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谢观南把手里的最后一小把苜蓿扔到了食槽中,双手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用尽量听起来没任何情绪的声音问,“来看追声?”
谢观南的雪团还在云遮县衙养着,这次他也是骑了悦庄其他的马来的,可季熠是带着他的追声出门的,一路跑来,即使是追声这样的名种良驹也显出了些许疲态,虽然城中现在物资可以说还是有些吃紧的,但官驿给它们准备的草料和其他辅食都还算丰富。
“来看你。”季熠见自己轻浮的语调惹来谢观南一个白眼,忙笑着岔开了这个话题,“苗姑叫大家喝药呢,偏不见了你,我跟他们说,你怕药苦所以躲开了。”
“哦。”虽然季熠这句玩笑并非事实,但谢观南也没有急着反驳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我们来这里好像是给郑刺史添了不少心理负担,莫说隔离区,他恐怕都不放心我们走出这个官驿,苗姑的药少喝一顿应该也不打紧。”
谢观南这话虽是随口说的,倒也有几分真相。但这也怪不得郑柏言,无论是季熠还是悦知风,都是他万万轻慢不得的人物,眼下的僰道县,确实不是适合四处闲逛的地方,他们若是能踏实待在官驿,也算是减少了郑柏言不必要的担忧,对郑刺史而言才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吧。
“僰道县水路、陆路都很便利,也有不少名胜,眠江流经此地有一段是水位最低处,竹筏亦可渡江,沿途风景很是瑰丽,观南想去的话我陪你。”季熠手里拿着个频婆果悠哉地晃到谢观南身边,和之前一样,掰开果子给对方一半,然后把自己那半个先喂给了他的爱马追声。
谢观南接过了那半个果子,却没有去喂他骑来的马,而是自己咬了一口。季熠跟过来是想让他不要自己单独随意行动,而且多半这个人也已经猜到了他想做什么,只是没有把反对或阻止的话说得太明白,该说季熠是体贴还是善解人意、聪明过头了呢?
“别人都火烧眉毛一样忙得团团转,恨不能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你觉得此时去游览合适吗?”谢观南当然知道季熠不是真的要去观光,但他也是真的不需要听到这样的话,“你也不用特地来看着我,我总不至于不懂事到给别人添乱。”
官驿的马厩在整个院落的后方,除了那一圈马厩,这里还有柴房和杂物仓库,院子中间还有一架体积不小的石磨。这会儿驿长和伙计都在前面大堂里候着随时听命,后院并没有什么人出入、反而格外清静,这也是为什么谢观南走着走着,没回厢房反而走到这里来的缘故,只是他以为自己走得可算是悄无声息,怎么还是被季熠这么快就找到了?
“你离开我三步之外我就发现了,不然怎么不去厢房找你?”季熠退后几步、靠在石磨边上静静看了谢观南一会儿,他很确定他的小捕快心情不好:“你想去僰人村。”
谢观南虽然没有立刻转身去看在他背后的人,但头还是侧了一下,季熠甚至根本没有用疑问的语气。曾几何时,季熠还总是说需要猜他的言下之意,现在竟已经连他没有说出来的事都能预判了。
“就算我跟你承诺了,我不会对那个村子做什么,这里也没有人敢做我之前想做的事,你还是不放心吗?”季熠的声音并不高,语气淡淡的,没有责怪也没有他擅长表演的那种委屈,“观南,我在你心里的信用,已经支撑不起你相信我说的话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谢观南微微垂下头,轻挠了一下眉角,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弱点就是在需要好好表达自己想法的时候,往往找不到最合适或者正确的言辞,“我并非不放心你……或者郑刺史,我只是觉得,可能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苗姑和柳慈会治病用药,季熠遇事果断能拿主意,更何况只要季熠和悦知风在这里,就已经能处置和摆平很多事,若是同他们相比,谢观南确实觉得自己充其量不过是能做到不添乱。
“我不是这里的捕快,对户籍、道路和百姓都不熟悉,就连想帮着跑个腿都办不到。”谢观南终于觉得自己整理好了表情,回身对季熠淡淡笑了一下,“来之前以为自己是来帮忙的,来了之后才发现,我好像并没有那么有用。”
季熠没有用往常那种轻松闲散的态度来接受谢观南的这番话,对方笑着说的同时,他脸上的表情反而越来越严肃和沉重。他认识的谢观南,虽然会有短暂困惑和迷惘的时候,但从来不曾在做捕快这件事上有过任何迟疑。
“谢观南!”季熠突然大声叫出这个名字。
“呃……啊?”谢观南猛地抬头,他不知道为什么季熠会这样突然连名带姓地喊他,还用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故意要吓到他似的。
“你还没回答我,你想去僰人村,到底是为什么?你不是大夫也不熟悉这里的水土,你说你怕帮不上忙,但是你要去的是最需要人的地方;你说你好像没什么用,但是你想去的可能是最危险的地方,你到底在想什么?”靠在石磨上的季熠,视线比平时更低一些,和视线一样低的还有他的姿态,他微仰着头盯着谢观南的双眼,声音轻柔却一字一顿地问,“我没有胡思乱想,但你是不是真的不信任我?”
谢观南露出一个疲惫的神情,他刚刚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心绪非常纷扰。季熠没说错,他是想去僰人村,但他一点也不坚定,所以他才在这里徘徊到被季熠发现。
“我是要去僰人村,但是我发现,我即使去了似乎也不能做什么,而我要是离开了这里,反而可能还会给你……或者老师、还有郑刺史带来麻烦,如果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就给你们制造麻烦,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累赘了。”谢观南脸上平静的笑容在说完这些后终于碎得渣也不剩,他怎么能笑得出来呢?他觉得自己过去简直被身边的人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他从来没有真正尝过什么才叫挫败感,“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僰人村到底怎样了,是我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村子的,但是我对他们即将面临的事帮不上一点忙,我把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然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承受风暴,让我有一种慷他人之慨的羞愧感。”
“你为何会觉得僰人村的村民一定不会被好好对待呢?”季熠的疑惑几乎是在他问出口的同时被他自己解开了,他知道谢观南的担忧是怎么来的了,说到底还是昨晚他把谢观南给吓着了,“你觉得在我心里少民是可以被优先牺牲的,所以僰道县乃至戎州都会把少民的生命排在汉人百姓之后去考虑?”
谢观南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替代了他的答案,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观南,我阿爷用了大半辈子完成大一统,我难道会不知道这疆域里有多少民族?我们注定是一个多民族的帝国,在我眼里,只有‘民’,没有‘族’之分。”季熠去捉谢观南拿着半个果子的那只手,被咬了一口的果子,果肉已经有些变红,他凑到自己嘴边又咬了一口,“我之前要放弃他们,是为了大局,但你不喜欢,我也不介意麻烦一些,这和他们是僰人还是汉人没关系,只是他们刚好在那个位置。”
“被放弃、被牺牲的位置?”
这回轮到季熠沉默了。
这个话题不好。会让谢观南过分在意他“即墨熠”的身份而变得尖锐起来。但季熠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就像是一个脓包,它已经存在了,就算他们假装看不到它,忽略它,它和包含其中的脓水也依然存在。
“熠儿,你害怕被人讨厌吗?”
季熠脑海里突然回响起一个遥远到几乎可以称之为陌生的声音,但是他不会忘记,那是他的阿爷,他还问过季熠:“皇帝是一个势必要被人讨厌的存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所有的人都会想祈求一份公理和公平,但是这两样东西不是天然存在的,它们依附于另一样东西。”季熠仿佛能感受到,自己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和那个遥远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叙说着被儿时的他深深刻在记忆中、当时却不甚明白的话,“那就是权力,公平是需要依附在一个权力体系上才能存在的,这就注定它不会是完美的,所以拥有权力的人,一定是得不到所有人喜爱的。”
“季熠?”
季熠回过神来,看到谢观南有些担心他的眼神,原来他的小捕快宁愿在这里自我怀疑、纠结和矛盾,也不想对着他说出严厉的话,他却无知无觉地在那里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做出了妥协的人,他可真自以为是。
季熠牢牢抓着谢观南的手,他可以不要那些权力,季熠想,用那些来交换谢观南的喜欢,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