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弯腰,捡起滚落脚边的瓷杯。
“看来我长的太吓人了,以至于柳先生见到我便失态。”
少女声音并不婉转,带着一种冬日大雪扑面而来的清寒,在这升温的室内,让人从头凉到脚。
话落瓷杯重新摆在他面前,少女从容落座。
窗外寒雾深重,以至于玻璃窗上都结了一层寒霜。
氤氲的茶雾中,那张冰肌玉骨的容颜若隐若现。
面前的少女真的是很瘦,肌肤腻白,给人一种苍白而羸弱的感觉。
五官痩削,双腮却偏偏带了一点婴儿肥,冲淡了清冷的成熟感,令她看起来仍是少女稚龄。
鼻如千峰隽秀,目如万壑藏云,一副金边眼镜完美的将一切风云隐藏,于是得以窥见的、只有那雾蒙蒙的山水云烟。
柳青风阅人无数,多油的老狐狸也打过交道,只有眼前的稚龄少女,给他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世间人才云云,这少女绝对内秀乾坤。
赫连玉那双浅眼……不提也罢。
柳青风收回目光,长时间盯着一个姑娘,实在太不礼貌。
他提起茶壶,给瓷杯里注入茶汤,推到对面。
“沈同学玉秀临风,超尘绝俗,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少女修长的玉指捏住杯沿,端起轻抿,眉眼漾开。
“云峰龙井,制作工艺繁杂,每年产量极少,一两值千金,看来只有蹭着柳先生的光才能品到如此极品的茶。”
这是在讽刺他腐败吗?
看来心中还是有怨气呢。
“上午礼堂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内子言语不当,给沈同学精神层面造成了伤害,在这里,我代内子向你致歉,之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男人沉稳的声音掷地有声。
沈又安愣了愣,猛然抬眸。
正对上男人一双温和含笑的双眼。
他和柳润熙的容貌有五六分的肖似,一看就是亲父子,年轻时应当也是玉树临风的大帅哥,上了年纪,许是久居上位,气势趋于威严,面无表情时还是挺吓人的。
然而当他笑眯眯的看人的时候,就像一位温和慈爱的长辈。
沈又安看到他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二十年后的柳润熙。
赫连玉之所以敢肆无忌惮,仗的是他的势吧。
俗话说夫妻一体,他不替他的夫人找回面子吗?竟然主动向自己道歉。
来之前她以为是顿鸿门宴,因为传闻里这对夫妻感情挺好的。
难道……对方想先礼后兵?
似是看出她眼里的谨慎,柳青风摇头一笑。
“你觉得我是在骗你也没关系,时间会证明一切。”
柳青风拿过一旁点菜的平板,推到沈又安面前:“喜欢什么,随便点,今天叔叔请客。”
沈又安挑了挑眉,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点好了菜,柳青风接过来,在程序里下单,厨房后台便能同步接收到。
他放下平板,笑着道:“我听说你跟润熙关系不错?”
沈又安淡淡道:“还行吧。”
柳青风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交叉了一下,沉吟之后,以郑重的语气开口:“作为一名父亲,我真诚的希望你不要因为内子的偏见而远离润熙。”
沈又安瞥了他一眼。
“当然,这个请求可能非常冒昧,我希望你能听我把话说完。”
“先生请说。”
对方的态度非常客气,沈又安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在你看来,润熙这孩子怎么样?”
沈又安不假思索的说道:“柳同学良善敦温,品学兼优,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柳青风目光微亮,看来她很欣赏熙儿啊。
紧接着柳青风就叹了口气,目光深处掠过一抹沉痛。
“可是你没见过以前的熙儿是怎样的吧。”
沈又安摇了摇头。
平心而论,柳润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沈又安也从来没想过因赫连玉的过错而迁怒到柳润熙身上。
他是他,他母亲是他母亲。
对面的男人缓缓开口,“熙儿小时候差一点被确诊高功能自闭症,为此我和他妈妈抱着他几乎跑遍了国内国外所有的儿童精神科,会诊了这方面的权威专家。”
沈又安眸光微深,不由得下意识抬头看向柳青风。
这个男人褪去高位者的威严,此时此刻,只是一位父亲。
与人相交切忌交浅言深,柳青风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却把自己儿子的伤疤亲自撕下来给一个第一次才见面的人看。
“那时候我事业正值上升期,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内子……脾气性子又急,在熙儿最需要陪伴的时候,作为父母我们都失职了……。”
说到这里,男人握着杯子的手有些抖。
“后来渐渐的,他长大了,外人看着他是正常的,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一片荒原,他没有朋友,不爱说话,每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玩益智游戏,每天看着孩子这样,我心痛的不行,可是一切在他转学来青州之后就变了。”
柳青风目光温和的看向面前的少女。
这些年熙儿的变化他不是没有看在眼里。
正如赫连玉时刻派人监视着熙儿,为了防止她做出过分的事情,他也有派人盯着赫连玉。
赫连玉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熙儿在乎你,当然沈同学不要误会,我指的在乎是基于朋友之间的关心和照顾,你别看他总是冷漠示人,其实他的内心最是柔软和善良,也许在你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你曾给予过他一点温暖和光亮,对一直身在黑暗中的人来说,却需要用一生去回报。”
沈又安心头微震,抬头认真的看向柳青风。
男人笑起来,那双眼睛的弧度像极了那个少年,浅淡的凉薄中勾勒出淡金色的暖光。
“所以请你认真的考虑一下,不要因偏见而错过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
沈又安缓缓道:“柳先生,如果我因个人的偏见而远离他,那么足以说明,我并不是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
柳青风愣了愣,忽然笑开来:“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这时包厢门被人轻轻敲响,紧接着门被推开,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来,开始小心翼翼的上菜。
满桌子麻辣鲜香的大菜,看着就令人胃口大开。
柳青风倒了杯解辣的柠檬薄荷茶放在沈又安面前:“动筷吧,跟叔叔不要见外。”
这样说着,怕沈又安不自在,他已经率先拿起了筷子,夹了发丝百叶。
沈又安看他对这些辣菜都无所顾忌,不由得挑了挑眉。
对面的人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笑着说道:“熙儿像他妈妈,吃不了辣,而我祖上就是湘州那边的,也许能吃辣是刻在基因里的吧。”
说到这里,柳青风不着痕迹的说道:“倒是没想到,你也能这么吃辣,青州像你这样的可不多。”
青州地处偏远,冬天非常冷,为了取暖青州人会吃辣,但因气候干燥很容易上火,是以吃辣的人都会在皮肤上表现出来,像面前的少女一样皮肤白皙细嫩一点瑕疵痘痘都没有,就很令人惊奇了。
真是个被上天偏爱的女孩。
“我有秘诀。”
“哦?”柳青风一脸好奇的模样。
“青州地处寒冷干燥,辣椒的热性会消耗体内津液,从而导致阴虚症状加重,产生内热,《医方集结》引朱丹溪方,以熟地黄当归白芍一钱、天冬麦冬八分、桃仁红花五分等几味中药炒熟制润燥生津饮,养阴生津,润燥活血,效果很好。”
沈又安抬眼,瞥了眼柳青风:“柳先生虽能吃辣,但因地制宜道理同适,柳先生不若回去让助理帮您制作一份,有备无患。”
柳青风有些惊奇道:“你还懂中医?”
少女淡淡道:“略懂皮毛。”
“你太谦虚了。”
学霸口中的略懂皮毛可不能信。
少女吃饭速度不慢,可能多年来养成了赶时间的习惯,但却并不粗鲁,反而有种赏心悦目的潇洒。
吃完饭,柳青风让秘书送她回去。
沈又安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柳先生,您是一位好父亲。”
直到少女的身影走远了,柳青风才笑着摇摇头。
他可以是好丈夫、好上司、却唯独不是一位好父亲。
秘书走至他身边:“先生,您为何没有趁机问她沈离的事情呢?”
柳青风淡淡道:“沈离牺牲的那年,她只有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记得什么?”
何况这孩子心思灵敏,一个不好容易造成反效果。
他是以柳润熙父亲的身份请他的朋友吃饭,而不是以一个州长的身份,请一个特级保密人员的孩子吃饭。
纵有疑问,也不该利用一个孩子。
秘书想了想说道:“先生,少爷在烟水巷出事那次,您不觉得有些太过巧合了吗?”
能做柳青风的贴身秘书,可不是吃干饭的,他很早就有怀疑。
怎么少爷去烟水巷那次,就恰好碰到马六带人来闹事。
而少爷是被沈又安带去的。
如果是别人,可能是巧合,可是少爷的身份、这就一定不是巧合。
虽然这给了先生收拾高捷一个最完美的借口,简直就是瞌睡了送上来枕头。
可正是如此,才不得不令人警惕。
尤其在发现她是特级保密人员的女儿后,就更加怪异了。
这个沈离、不是大忠、就是大奸。
让沈又安这样身份的人接近少爷,委实令人不太安心,夫人虽然行为过激了些,但初衷是好的。
“她不会伤害熙儿。”柳青风淡淡说道。
脑海中浮现出那双藏在云雾里的眼睛。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
进入十一月下旬,天气越来越寒。
终于在节气小雪那天迎来了青州的初雪。
沈又安拉开窗帘,满世界银装素裹,不远处的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被雪花覆盖,远远望去,如一望无际的雪地。
沈又安出门时,校服外裹着黑色及脚踝的羽绒服。
“安安,你等等。”罗婉把一瓶热牛奶塞进沈又安怀里,匆匆回房拿了三件套给沈又安戴上。
生日礼物的三件套之外,罗婉又织了一套彩虹色的,色彩非常明艳,罗婉审美好,色彩搭配的很合适,艳彩而不流俗,衬着沈又安雪白的脸,绝对是雪地里最耀眼的存在。
高雨萼一见到沈又安就惊叫一声,扑过来仔细打量:“你的帽子围巾那个牌子的?快把链接发给我。”
沈又安把早餐递给她,“绝版孤品。”
“怎么可能,你肯定是怕我比你戴着好看,不给我链接吧,小气鬼。”
车里开着暖气,沈又安脱下羽绒服,露出了校服里的针织马甲。
高雨萼双眼又是一亮:“你这马甲颜色搭配挺亮眼的,快告诉我牌子。”
沈又安无奈道:“小姨给我织的。”
沈又安一柜子的毛衣裙子都是罗婉闲着没事织出来的,她还搞了个视频号,天天发织的作品,别说,粉丝还不少。
沈又安怕她熬坏眼睛,劝过她几次,后来看罗婉是真挺喜欢织东西的,也就随她去了,买个按摩椅放家里吧。
高雨萼语气办是羡慕半是嫉妒:“你小姨的手真巧啊,什么都会织,关键她的审美很好,搭配出来的颜色很漂亮,我能不能预约一件?让咱小姨帮我织一件同款的?穿出去多拉风啊,一看就是姐妹。”
沈又安看了她一眼:“我做不了主,你跟我小姨说吧。”
高雨萼双眼一亮:“好啊好啊,我晚上带着礼物上你家跟小姨说。”
两人走进学校,天寒地冻的,成绩榜前挤满了人。
沈又安还没过系统的洗髓期,天气越寒冷她体质就越弱,不想凑热闹,只想赶紧进教室。
高雨萼挺想去看,可看沈又安过分苍白的脸,咬了咬唇,挽着她走了。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怎么还是沈又安第一啊,蓝雅高中这么多英才,就没有一个能超过她的吗?”
语气里的酸溜溜隔十里都闻到了。
许是沈又安明着得罪了柳夫人,是以那些看不惯她的人又开始嘴贱起来,不少人都跟着附和起来。
“我上周看到陈老师单独给她开小灶,都是学生,陈老师未免太偏心了,我们比她差到哪儿了,要是给柳大神开小灶,说不定早就超过沈又安了,哪儿轮到她得意。”
高雨萼脚步一顿,气势汹汹的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