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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冰雪封住了的汤旺河,在茫茫的天底下,在浩邈的苍穹中,和广阔的雪野融成了一体,看不到她秀丽的身影,更看不到她那奔腾的雄姿。远处,遮盖在一层厚厚积雪下的宝泉岭,从这里看去,宛如一块巨大的冰雕,在黄昏的寒光里散发着一束束耀眼的银光。那高远的雄姿令人神往,也令人畏惧。他有很多年没有爬上那里去环视家乡附近的景色了。这里的景色他是怎么都是看够的,一年四季各有各的风光。他时常回忆登上山头了望远方的情景。不,他永远也不会重新登上那块他曾经十分向往的地方,举目眺望他的家乡,他的村庄了。
皑皑的白雪下那单调的景色他几乎每天都在看,每天都在观察。他用他那绘画者的目光注视着这里的发生哪怕一点小小的变化。这里如果发生一点微小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在这初春的季节里,不管是这里的山,还是水,一切还都是静静的,看不出有什么变化,感觉不出有任何的暖意。
余壮生呼了口粗气,气体在依旧凛冽的寒风里转化成了一团白雾,又迅即消散了。他站在村口的一条小路上,尽管天气很冷,可他并不想回家,那个清冷的土屋。此刻,他在思念着在城里学习绘画的女儿。是的,今天是女儿十八岁的生日。他知道他的义兄一定会给他的女儿,也是义兄纪云朋的义女过好这个重要的生日。可他还是想着他的余韵。尽管日子过得如同一个帝王的纪云朋对待他的女儿如同己出,可是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不惦记自己孩子的,尤其女儿的妈妈早早就弃他们而去,到现在还不知道下落。一个光有爸爸的女儿那颗心也同样是脆弱的。
人过了四十,就往往愿意回顾过去的岁月,一个经历坎坷的汉子就更是这样。当他不愿意作画,或者女儿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就常常胡思乱想,而让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他那一天天长大的女儿了。
余韵,这个乡村里的姑娘,有着泥土般的质朴,更有着现代生活中一个女孩子的新潮和敏锐,她的聪明和对绘画方面特殊的才能让他这个做爸爸时常感到骄傲。作为爸爸,他发现自己的女儿几乎是在他不注意的情况下,突然之间成为一个大姑娘,成为一个有着很深美术功底的青年人的。
应该说,余韵有着妈妈的妩媚,也有着他这做爸爸的那么一点的聪明,她不像城市里的姑娘那种纤柔的美丽,属于她的是那种健康的四肢和浑圆的肩膀,但她高高的身材又让她不显得臃肿。十八岁,哪儿都充满着青春的魅力。这个年纪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龄了,他相信他女儿的命运一定比他要好。他坚信,如果不出意外,余韵考上美术学院应该是没问题的。
想到了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出息的女儿,他就不那么痛恨那个一走了之,无情无意的女人了。毕竟,她给他留下一个人人喜爱,又十分美丽聪明的女儿。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可他感到满足,最重要的就是有他的女儿,还有他为之努力的绘画。
不知为什么,也许随着女儿长大了的原因,他近来总是想起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女儿总有一天要远走高飞的,孤独就会永远陪伴着他。他也不是找不到女人,云萍就始终对他眉眼飘情,可他总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他倒不是挂念着那个女人,可是,他似乎是害怕了,他的心就像躲在蚌壳里,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不受到伤害。
蔡兰,一个十分俗气的名字,就和她那脸和那眼睛一样,虽然好看,却空洞无物。可是,他过去为什么就把她当成了天使和美好的化身?他曾经有多少个夜晚为了她辗转难眠?她是他当初活下去的理由,他的生活因她而重放异彩,但她的突然离开又让他陷入困境,但因为有了他的女儿,他才总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如今他的确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他自己不明白的是,当初他为什么一下子就陷入了她为他设下的情感陷阱?他想了很长时间才总算想明白,那就是她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姑娘,迄今为止也是他爱过的惟一的一个女人。
他和她的相遇相识直到相爱,也和许多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和这条日夜流淌的河流有着密切的关系。河流是人们生存的父母,也是年轻人爱的土壤,生长的见证。汤旺河日夜流淌的声音,有时是一首对生活赞美的颂歌,有时也是心灵如怨如泣的哭诉。
二
岁月如歌,有喜也有悲。就在他高中毕业的那一年,他突然发现社会上的一切都完全改变了。他没有考上大学,也不准备留在城里等待着工作,他从县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由于他几乎一瞬间就断掉了右腿和右手,回到家乡他就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拼命地学习绘画上。最让他悲哀的是,他的恩师在苦苦期待了十几年,终于结束了下放的生涯,就要回到城里的前一天,由于过度兴奋,酗酒过度,突然死去,那些个日子他几乎也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在那段时间里,他对自己的人生丧失了希望。他依然画着,可他对自己的才能也开始产生了怀疑,他画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他几次想要烧掉他画的那些所谓的作品,那些颜料和笔,可他一想到自己的恩师,就忍耐了下来。恩师告诉他,做画并不一定要出名,它是一个人的精神食粮。“我下放的这么多年,如果不是这些画在陪伴着我,我早就死去了。”恩师住在他的家的隔壁,是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又被下放到村子里的一个有名的画家,也是最早发现他有绘画才能的人,在他突然成为一个残疾之身后,就更是鼓励他把画作为他人生攀登的目标,一个没有目标的人,就是一个活着的尸体。
恩师坚强的性格始终在鼓励着他,想到这些,他就知道自己是应该挺立在人生这艘大船上的,不管什么风浪都应该闯过去。尽管他从小到大他画了这么多年,家里人已经把他当成了远近出名的画家。他自己也知道,他其实离真正的画家还远得很呢。
恩师的离去给他的打击是巨大的。当他终于从这种悲痛中摆脱出来,他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对生命的强烈渴望,一种发自心底的需求在他的心中滋长着。最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渴望得到的是什么,慢慢的,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缺少的是什么,需要的又是什么,啊,那不是一种爱的声音,爱的呼唤吗?有哪一个青年的心里不有着对爱的渴求呢?对于他来说更是这样,正因为他落下了残疾,心灵孤独,精神萎靡,他对于爱的渴望更加强烈。他觉得战胜这种寂寞和空虚的法宝就是得到一个姑娘的爱,只要有一个他喜欢的姑娘走进他的身边,他就会重新振奋起来,他就会有着顽强的创造力,他就会进入人生的辉煌。随着他对异性强烈的渴望,他觉得一名艺术家的艺术细胞往往是由爱来唤醒的。他之所以画不出好的东西,是他的心中缺少爱的原因。
似乎是老天在安慰他,或者老天还在继续惩罚他,这个叫蔡兰的姑娘出现了。
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姑娘其实早就盯上了他。他过去也见过这个姑娘,而她从来都是不多看他一眼的,那是个健康而又漂亮的姑娘,是一个十足的生长在黑土地上的农家姑娘。他起初还不知道他受到这个姑娘的青睐。不过,他在方圆几十里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如果不是突然落下了残疾,他的生活和一切的一切会这样不尽人意吗?
恩师去世对他的打击是从未有过的,甚至比他自己转瞬间就成了残疾还要让他难以接受。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他仿佛觉得自己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为了排遣心中的痛苦,他几乎每天都来到河边,孤单单地坐在一块青石板上,望着蔚蓝而又空旷的天空,望着苍茫的一望无边的黑色的田野,想着人生的种种,一坐就是一天。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他的视线里出现一个身穿花格子衣服,红色长裙的高个子姑娘。他看出那是临村的姑娘,但叫什么他却不知道,即使知道她叫什么也毫无必要。那姑娘似乎是在洗一条手绢,又像是在戏弄着河水,还像是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的出现让他的视野里出现一个活泼的画面,那就是一幅少女浣纱图,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了。这个姑娘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要做一个自做多情家伙呢?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短暂的欣喜接着就是慢长的悲哀。但他不时地用眼睛瞟着那丰满的身材。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姑娘悄悄地离去。他略有遗憾,马上就忘记了。
第二天的正午时分,她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次她身着一件短裙,离他也更近些,他看她也就更加仔细些。她来到这里是为了洗着一件衣服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洗衣的动作很美。他有很长时间没有拿画笔了。此刻,他又有一种想要作画的冲动,可他手头上没有可以作画的工具。
谁料,第三天他又看到了她。她依然是那样像是有着很好的心情,但这次她却没有可洗的东西似的,只是悠扬地哼着一支小调,似乎是很有闲情逸致。这时他的眼睛就开始紧盯着她了,但他觉得她的眼睛并不往这里来看他。
他并不是绝望,仅仅是苦恼、困惑、空虚、孤独,想施展抱负而又前途渺茫。作为一个青年,尤其是一个残疾的青年,这样的心情是时刻伴随着的,但毕竟经过了许多年的磨砺,还不至于颓废。当有一个新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那种心情就会被转移和改变,他突然觉得他现在被眼前这个高挑、清秀的姑娘吸引住了。她似乎离他又很近,只要走过去就会和她发生一种什么关系似的。
可是,他们之间完全是一对陌生人。还有,他完全不知道她是谁,叫什么,为什么和他一样也总是到这里来,是不是也是心中烦闷,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即使他有想要接近她的意愿,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接近一个姑娘。
不过,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方式。当她再一次出现在河边的时候,他早就准备好了画笔以及相关的东西了。
他仅仅是想要画她而已。在强烈的阳光下,在碧蓝的河水的衬托下,在怎么也掩饰不住的青春的丰采中,他觉得她真是完美极了。他许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他觉得自己的消沉已经被这个姑娘在不经意间轻轻地拂去,他只希望她能够给他提供一个做完这幅画的机会,就是说希望她暂时不要离开他的视线。
他的画笔重新又恢复了活力,笔下的河在流,阳光充满着暖意,绿色在焕发着生机,而这个姑娘远远地弯着身子撩起一捧河水,清澈的水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总之这是一幅健康向上的作品。他只想偷偷地把这个姑娘作为背景衬托出来。可是,没想到她知道了他在画她,竟然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这让他大为不安,像是自己做了贼让人发现了似的。
“你为什么要把我画进去呢?”姑娘的手上粘着水,依然拎着那条似乎永远也洗不完的小手绢。
“我……我感到这幅画面挺美的。”
“你好像很长时间没有画画了吧。”
“你知道我?”这倒让他心生喜悦之感。
“知道。我还知道你最近每天都来这里。”
“你也是这样。”
“我家是五里桥的,离你家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