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完了墓,欣悦把必成送回家,必成说回家好好吃点什么,他问她现在想吃什么,欣悦说她现在没时间在这里吃东西了,她要赶紧回去,晚上她还要加班。她对他说过几天她还会来的。她就和他在路口分了手。
他看到戴季峰的车停在门口。他进了屋子,叫了一声音戴叔叔。家里正在等他吃饭。亚贤问他怎么欣悦没回来。必成说她着急回去上班。必成看到小饭厅的桌子上摆着许多他爱吃的东西,他本来就饿了,现在更是胃口大开。果然,他今天比哪天吃的都多。
吃过了饭,他想歇了会儿然后读书,可妈妈叫他过去。他不知道妈妈叫他过去干什么。他过去后,觉得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他发现妈妈和戴季峰的脸色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平时他们看他的时候充满着关切,而现在在他面前的却是两张看起来十分严肃的面孔。
他不知道怎么了。他吃惊地看着妈妈,但他也知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可能他们要和他谈他的问题了,不是他学习上的问题,就是他将来做什么的问题。
他坐了下来。在外面被春天的风一吹,他显得黑了一些。
“扫墓的人多吗?”戴季峰笑着问,“我今天也要给我的父亲上坟,要不然我就和你一起去了。”
“怎么也是今天?”必成问。
“我爸爸要是活着今天正好八十。要不清明我就去了,今年我选他八十岁的生日去给他扫墓。欣悦走了?”
必成点着头,他觉得他这是有话要和他说,所以就先说这些看起来轻松的话来。
“必成,你近来看什么书?”他又问。
必成知道,戴季峰这是受了妈妈的邀请来和他说事儿来的。于是他就直说:“当然是看一些医书了。”
“你觉得你自己能够学成吗?”
“对了,我和你们说,尚怀礼老先生从那里不干,他要来帮我呢。”
“这么说你真要把这个诊所开起来了?”
必成笑着看着戴季峰:“戴叔叔,你过去不是支持我的吗?”
“这个……当然。可是,我觉得现在毕竟条件允许,虽然你的身体不能和正常的人比,但现在也可以自理。最主要的是,从你的未来着想。你是个非常聪明,非常用功的孩子。你应该有着更美好的前途。你妈妈和我商量了,我们觉得你是不是还应该去读大学更好些。”戴季峰开始说有些费劲,慢慢地就顺畅起来。
妈妈今天早晨和他说了这样的话,他以为妈妈被他说服了。可妈妈竟然又找来了戴季峰。他觉得妈妈是费了工夫说服了戴季峰的。他们似乎一定要说服他似的。不过,这的确是一个不小的事,决定着他的前途和命运。为了这件事情,妈妈已经反复了几次。他在心里暗暗地笑了起来,可他知道他们是那样的认真,所以他也就不敢显得不认真。
应该说他们是对的,一个在教育这样发达的社会里,还需要自学,不是一个完全不能动的人,就是经济方面不允许。他现在虽然腿脚和那些能跑能跳的人没法比,可他现在也完全能够自己走路,也能够自己照顾自己,至于经济方面,他们何家是不愁的,再说,保险公司给他们家狠狠地赔了一大笔。
可是,他知道自己是坚决不能离开这个家,去到什么地方读书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妈妈。
自打回到了家来,妈妈虽然有着保姆的照顾,他也不是不放心保姆,应该说因为钱付得要比别人家付得多得多,保姆就显得非常卖力,可他还是觉得妈妈需要自己。
这不是一个自己怎样照顾妈妈的问题,而是一个他这个做儿子的是不是把妈妈完全放在心上的问题。现在他已经看明白了,他到那里都要惦记着妈妈的。
他觉得这将是一场艰难的谈判。妈妈知道自己不能说服他,就把戴季峰叫来一起向他施加压力。
他把目光转向妈妈,妈妈也把目光盯着他,但脸上没有笑意。
“必成,我们家出事转眼已经一年了。是的,妈妈离不开你,如果没有你,妈妈还不知道是不是要活下去。但现在妈妈不这样想了,妈妈每天看到你都有一种新的希望,妈妈越来越看到你是个多么懂事并且十分出息的孩子。”
“妈妈,你不用这样夸我。”必成笑了起来。
“可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考虑你自己的前途,妈妈不能让你就这样耽误下去,那样妈妈一辈子都要于心不安的。”
戴季峰插话说:“你妈妈就是这样想的。我觉得你的确应该到一所好学校去读书,如果你不放心妈妈……我觉得你不用想得这么多,你应该尽管放心……”他看了一眼必成,觉得自己的话里没有多少说服他的理由,于是就不再说下去了。
必成低了一下脑袋,他不想马上去辩驳他们,他们的话他听着就行了,他的主意早就有了,并且一点也不允许改变。
“必成,你是怎样想的?”戴季峰看着必成不开口,就问道。
“戴叔叔,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做?”
“这个……你妈妈让你……”
“现在不是我妈妈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你认为不是吗?”
“你妈妈不是考虑到你的前途嘛。”
“像我现在这样就没有前途吗?就算你们说的是,可如果单从我自己的前途考虑,就是一个像我这样情况的家庭的孩子应该做的吗?”
戴季峰还想说什么,可他看了看亚贤,亚贤缓缓地说:“必成,你不必要考虑我的事情。我觉得你现在必须立刻投入到学习中来。现在离考试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应该说我是犯了错误的,因为没有让你复习功课,现在你必须停止这些劳而无功的东西,你去读一个真正的医科大学才是正经。”
必成站了起来,缓缓地走了两步,然后站在妈妈的面前。
“妈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就是去到外面读书,我读得下去吗?你在家里我能放心吗?现在我觉得我一切都感觉非常好,我和你们说实在话,我觉得我们何家的人就不该去读什么医科大学的,我读了爷爷的医案,我觉得爷爷真是了不起,爸爸是读了医大,可我觉得他比我爷爷差多了。我觉得我不把我们何家的医道继承下去,不把我们这个何家的诊所开起来,就是对不起我们何家的祖宗,我现在觉得我们何家的过去真是了不起,他们不图名利,广济众生,深受人们爱戴,如果到了我这辈子去读什么医大,就是拿了什么学位,可我觉得这不是我们何家的人应该走的路子。我们何家走的就是一条民间之路。我现在突然对那些名利看得非常淡,爸爸怎么样?他一转眼就不在了,我觉得只要认真去做一件对自己对别人都有意义的事情就足够了,即使是拿了什么学位我觉得我离开妈妈一天我都要难受,我在家里我的心里更踏实。我觉得妈妈也需要我,她看到我我看到她就什么都不成问题了。我觉得就是一个医学博士也不见得就比我爷爷高明到哪里,只是过去的时候不好,如果换作现在,我爷爷可真是了不得了。”
“从医学本身角度来说,你也应该去读一个自己正经的大学,而不是自己这样没头没脑地学习,你知道吗,你爸爸一开始也是自己跟着你爷爷看那些书,后来不是也去读……”亚贤想从另一个角度说服必成,可她觉得自己不是必成的对手似的,她觉得自己虽然用心良苦,可总是这样理屈词穷。
必成还是第一次发挥他雄辩的口才,而且越说越过瘾似的,他凝视着妈妈,滔滔不绝地说着:“妈妈,你也是学过医学的,虽然我现在还是一名学生,可我有我自己的见解。你不认为现在世界医学的方向已经从西医向中医方面转变了吗?你不认为祖国医学是那么博大精深吗?你也知道我们许多历代的名医根本不知道西医为何物,而他们哪一个不是让我们永远学习和借鉴的医学宝库?我觉得祖国医学里还蕴藏着许多深奥的道理。说实在话,我不喜欢那些动刀动剪子的医生,我做了一次手术我真觉得那其实是对人的一种残酷迫害,可我爷爷就凭着那些根根草草枝枝叶叶,当然还有一根根银针,就能把许多疑难杂症治好了,我敢说你都没有看过爷爷的医案,那里的东西可真是丰富。当然,中医自有它的不足,可是什么东西是完美的呢?什么东西没有它的不足的地方呢?我觉得如果爸爸甚至爷爷听到了我的话他们是会同意我的。最主要的是,我和妈妈在一起,这是什么东西也改变不了的。”
“必成,你也不用这么惦记着妈妈,她的一切有我们,当然还有保姆。”戴季峰说。
“这是两回事。这还是一个感情上的问题。”
“这里毕竟是一个乡村,而世界又是这样的大。”
“即使世界再大,就凭我这样的腿脚,我也走不多远了。还有,我现在觉得乡村也没什么不好。爸爸不也在这里干了许多年了吗?我能够把爸爸的事业继续下去,我觉得也对得起爸爸了。”
亚贤想说什么,可张了一下嘴又闭上了,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儿子是这样的能言善辩,而且每一句话都让你无法辩驳。最后还是戴季峰说话了:“必成,你就这么有信心继承你家的祖传事业并且把它发扬下去?”
“如果非要这样说,我觉得我不仅有这个义务,我还必须这样做。再说,我还有这个能力。通过我这些日子的学习,我觉得我还真是干这个的材料。尚怀礼老先生说我是他最有前途的学生呢。当然,这里有许多困难。但做什么没有困难呢?即使去读了什么医学院,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完全没有这样简单。过去的许多名医不就是像我现在这样做的吗?我觉得他们的条件还不见得比我好呢。”
“可是,妈妈真是于心不忍。”
“妈妈,你不要这样。我们在一起不是非常幸福的吗?虽然爸爸不在了,我现在就有你,你也只有我自己,我们俩如果不在一起,即使我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做着最辉煌的事业,我也不会觉得我是幸福的。如果你是个健康的人,我什么都不用多想。我何尝不想去那些有名的大学学习呢?可这和你相比就次要多了。我想,即使我自己用功的学习,我也差不了哪去。如果尚老先生能够到这里来帮我一把,我们家的诊所就能开起来。我这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还想什么呢?在自己的家乡做点事情,我们俩就这么过日子,我看没什么不好。”
亚贤还要说什么,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看着必成。这样的感情在她的心中出现已经不止一次了。她关心着儿子的前途,而儿子关心的是她的幸福和快乐。孰重孰轻,角度不同,看法也就不同。但她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他了。她还看到,必成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大孩子,他现在已经成熟起来。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所以他现在比过去更加努力,更加刻苦。
让她想不到的是,儿子竟然这样看重何家的历史,这样看重何家的医术。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儿子如果有一个老师在他的身边,学有所成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看,”戴季峰把脸转向了亚贤,“我们没有必要说服他,我们也不可能说服他,因为他是说服不了的,因为他是正确的。他这样做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反复思考后得出的最后的,也是可行的结论。他离不开你,而且你也不会放心他去那很遥远的地方。”
亚贤叹了口气:“既然你就准备这样做了,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你以后不要后悔,因为这可是你一生的大事。我也想好了,从今后我也不说你什么了,你有什么样的造化就看你自己的了。我这个残疾之人还能做什么?我希望你我在我身边,可我还希望你远走高飞,既然你这样做出了选择,你认为对你就去做吧。”她把脸转向戴季峰,“外面冷吗?我想出去走走?”
戴季峰看出亚贤的心里是复杂的。现在每一个中年人最关心的就是自己孩子的前途和身心健康。必成在现在生活中无疑是一个特殊的例子,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是不合适的。只有走他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情。
他推着亚贤在午后的乡村小路上慢慢地走着。他看到亚贤的眼睛湿润了。可他没有劝她,也许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望着天空,春天的阳光是这么美好,他希望这一对苦难的母子从此永远沐浴在幸福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