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迟迟不到,坏事总是应声而至,厂子说卖就卖了。
这天早晨,从工厂那条安静了许久的路面上,一前一后开来两辆小汽车。
前面的汽车是奥迪,后面的汽车是更高档的奔驰。阎局长和另外两个人,从前面的车里走出来。后面的车门缓缓地打开,走出了一个矮胖子。阎局长不无恭敬地走到那个矮胖子的面前。龙兴平之前接到了阎局长的电话,让他带着工人站在门前,迎接这个厂子的新的权利拥有者。
李大阳、向进先等一些工人,没精打采地站在工厂的大门前,像观赏一个天外来客似的,看着这些掌握着他们命运的人物,阎局长除了对那矮胖子连说带笑,对他们看也不看一眼,那矮胖子傲慢得如同一个国家元首到了穷乡僻壤来视察似的,板着铁青的脸,没有一点笑模样。不知道是谁故意放了个屁,也没有惹起谁的笑声。
工厂让这些家伙折腾得已经这样,工人们都麻木了,他们不相信这个买了工厂的胖家伙,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运气。
改革改到了这种程度,是真的没话说了。龙兴平打听到了,全局几十家工厂,已经全部卖了,公家不再为他们吃上吃不上饭操心,也不管工厂卖给了个人后,他们这些工人的出路怎么样,当然过问一下还是做了的,但已经没有什么权利了,他们这些给公家干了几十年的工人,以后就再也不是什么工厂的主人了。
阎局长倒显得一身的轻松,在中国,当一个官员真是一个幸事,好事情总是落在他们的身上,即使工作出了大问题也总是有借口一推干净,这些过去本来都是好好的工厂,让这些局领导管理得一败涂地,如今就成了这样。
“你看,厂房还是蛮不错的。”
矮胖子面无表情地四处看着,紧闭着嘴唇,没有说话。
龙兴平用着敌视的目光看着这一干人马,阎局长介绍着:“这位就是现在的厂长龙兴平。”
龙兴平伸出手,可矮胖子根本没再多看他一眼,径直向厂房里走去。阎局长向他使了眼色,让他也跟在他们的后面。
阎局长向大家挥了挥手说:“我简单地说几句,我们这个北方机械厂,为了适应新时期的改革需要,从现在开始转换所有制,就是说,不再是集体的企业,就完全归个人了。这位是郭经理,今后的事情就完全由他来处理,他保证尽量按排好大家。郭经理,你说说?”
郭经理有些傲慢地看着大家,摆摆手:“你们也不要把我当成救世主,这个破厂我买不买都没有多大的营养。我……”
他像是说不下去,又像是不准备再说似的停了下来,然后对一个瘦高个子说:“你留在这里讲讲,就这么回事,人啊,设备啊什么的,清理一下,工人嘛,谁来谁不来就等着通知吧。”
郭经理没再说什么,钻进了车里。阎局长也跟着钻了他们自己的车里走了。
那个管事的人对着大家说:“本来我们郭老板是不准备买这个厂子的,你们除了欠的债还有什么?破厂房破设备值多少钱?还有你们这些工人怎么办?这样吧,大家先回吧,我这里有你们的电话,我们需要谁就给谁打电话。个人的企业了,当然不能和过去公家的工厂相比了,你们也知道。具体的情况就是这些。我就不说什么了,大家走吧啊。”
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那就散了吧?于是大家就黯然地散了。
龙兴平没有走,他向那个瘦高个打听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这个厂子是那个矮胖子用了五万块钱买下来的。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简直要冒出火来。他想带着几个人去找局长说道说道,可又怕人多了让领导觉着是闹事去了,那他可就背了黑锅。
可这是名摆着的,这么大个厂子,这么多的设备,这么大的厂房,只卖了五万块?这不明显着有什么名堂吗?
兴平用不着继续待在厂里了。他只有回家等着通知。
虽然住在筒子楼里,也有欢乐的人家,那多半都是小年轻的两口子,年轻人聚在一起就是喝酒,从楼的走廊就传出一对刚刚结婚的小年轻家里聚了几个人喝酒时又唱又叫又闹的声音。
这两口子结婚没几天,晚上就打了起来,那丈夫是个水暖工人,也下了岗,但还算有正经事,每天都去劳务市场找工作干零活,可新婚媳妇却是个图热闹的人,丈夫挣了钱就找回一帮男男女女回来喝,不知道那天晚上是怎么的,喝酒喝得不高兴了,朋友走了,两口子就打了起来,那媳妇像被杀了似的尖声大叫,惹得邻居纷纷赶去劝架,大家过去一看却又立刻退了出来,原来那媳妇光着身子躺在地上干嚎,丈夫坐在床上骂道:“我一天挣几个钱容易吗,你他妈的有了钱你一天都放不住,就找这些狐朋狗友吃吃喝喝……”
可第二天,那屋子里又传出喝酒后快乐的笑声。
酒壮英雄胆,一醉解千愁,关于酒的文化,如今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可龙兴平一听到那穷邻居家不知道愁,穷欢乐,有了钱就喝,就气不打一处来。
玉婷有时就说:“又不是喝你的酒,用你的钱,你生哪门子气?”
可他就是生气,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变态。
今天他还真想喝点。他不贪酒,也很少抽烟,他并不觉得能喝能抽就像个男人。男人需要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生存的价值,让人敬佩,让人尊重,那才活得潇洒。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是达不到了,自己人生的目的,就是把孩子培养好,
喝了酒就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早晨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清晨的光亮透进屋子,把屋子里照得朦朦胧胧。楼道里还没有动静。他转过身,突然看到玉婷的眼睛也睁着,小声说:“你是没睡,还是早就醒了?”
“没睡。
“你去上班了?”
“啊。”
“工资多少?”
“还不知道呢。”玉婷不想和他说这些,“也少不了,可环境是真好。”
“那就好。”龙兴平怏怏不快地说。
“我早晨就应该出来。”
“现在也不晚。”
早晨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没有做成,葛玉婷就来气。起床后就边在衣服柜里找合适的衣服,边对兴平冷冷地说,今天早晨你去送路路上学吧。
送路路过去都是玉婷的事,今天交给了他,他并没有异义,反正他从现在开始就等着厂里的电话,要他去他才能去,不给他打电话,他就只能永远地待在家里了。
本来安静的屋子,玉婷却突然发起火来,让这个大早晨的不得安静,也让他本来就闹得慌的心又烦躁得要命,他不知道,表面的原因是由于玉婷没有找到合适的衣服引起来的,其实是自己埋下的隐患。
可也是,玉婷的确有几年没有买新衣服了,但这个家连吃饭都是问题,哪有钱买什么衣服?但过去玉婷对此也没有说什么,可现在她却明显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她的一阵摔打让他气得牙齿咬得直响,但终于没有发出来,但接下来的一个电话又把他推向了苦海。
电话是李大阳打来的。电话里的李大阳说:“子昆,我和进先都接到了电话,让我们上班了,你没接到吗?”
“没有啊。”
“不能吧。”
“我为什么要说假话?”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地掉进苦海里。
“那你问一问不好吗?”
“我怎么问?我问谁?”
“可也是,那你就等一等吧。”
龙兴平放下了电话。葛玉婷却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她发泄着自己不满似的说:“你也不用等了,他们不会找你去上班的。他们要的只是向李大阳向进先这样的技术工人,他们不缺少你这样的人当领导。谁用不是用自己家人?你现在就是个废人。你的腿虽然没瘸,可你瘸了腿的大哥,比你强上一百倍。”
兴平并不知道妻子说的是双关语,葛玉婷说完就不再理他,亲了口路路,又说了句再见,就离开了家。
路路上着小学一年级,是个普通的小学,要上个好的学校需要一笔不少的赞助费用,他出不起这笔钱,为这个玉婷还和他打了一仗,她倒是有心让路路上个好学校,可他就不想吗?
如今谁家都是一个宝贝疙瘩,都想让他们成龙成凤,谁也不想让孩子也向他们这样毫无出息的活着,越活越他妈的没劲,可是,哪哪都需要钱啊,一分钱憋倒英雄汉,何况动不动就是几万?
如今不管是过日子,看病,还是教育,如果要想讲究一档次,就得需要付出大把钞票,像他这样有心没力的人,能够维持着最低的水平也就不错了,不管怎么说,现阶段还是穷人多,但穷人多了真不是个什么好事情,这也就让那些有钱人装蛋装得浑圆。
也包括他的二哥。
二哥几次让他去他的集团干个管理者,也会给他不小的报酬,可他总觉得自己一个国营职工,又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好容易从家乡走出来,又要回去,就觉得自己这些年真的是白混了。再说,他现在看他们还真的不那么顺眼。他的大哥的眼里只有他的村民,和他的小媳妇,根本就想不到,还有他这么一个小弟。
还有,他还要培养路路,村子里再富裕,在教育方面依然还是差劲的。
也许他已经是个过时的人了。
如果真的不行,或者玉婷再看他不顺眼,他就回河西村去侍侯老娘。
一想到老娘马上到来的生日,一阵高兴又一阵发愁。
他在学校的大门口放下路路,路路向他招了一下手,就跑进了学校。
太阳真好,暖暖的,很是灿烂,但在同样灿烂的阳光下生活着的人,可真是差距太大了,大得几乎如同南极和北极那么悬殊,就拿他们哥兄弟之间来说也是这么回事。如今再也没有什么杀富济贫的事情发生了,所以那些有钱的人,有的甚至比过去的南霸天还要霸道。
如果单位重新启动开始生产,他觉得应该还是有他的位置的。如果工厂开始生产了,个体老板虽然不那么讲情面,但开出工资来还是没问题的,只要开工资,生活就有着落。
怎么就不把他找回去呢?
他差啥呢?
想起这些,他就恨得咬牙切齿。